夫子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天道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寧缺想了想,對于天道這種虛無縹渺的存在,自己還真沒有什么概念。
“沒有,您剛才不是說過,當世人思考的時候,昊天總是在發笑?”
“但有些時候,即便被取笑,我們依然要思考,如果嬰兒邁出第一步時摔倒被人嘲笑后,便不再嘗試,那他必然一輩子都不會走路,如果你學書法時,寫的第一個字太難看,便不再繼續,那么你必然不可能成為現在的寧大家。”
“老師,我覺得你這時候就是在取笑我。”寧缺笑著說道。
他想起自己多年來苦苦求索能夠踏上修行之路的方法,捧著太上感應篇茶飯不思時,也曾被渭城里的人們取笑過,而自己并沒有放棄,才最終有了今天。
然后他想起自己和桑桑顛沛流離、凄苦不堪的一生,確認自己一直以來稟持的看法是正確的,那么蒼天肯定沒有一雙始終俯瞰著人間悲歡離合的眼睛,因為命運對待世人并不公平。
所以他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天道是很虛無的存在。”
夫子對他的回答有些滿意,說道:“昊天有沒有生命,我們不積善成德??,有沒有具體的形態,我們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們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沒有意識,師弟他以死亡為代價再一次做出了確認。”
微寒的夜風卷動了崖下的流云,挾著濕冷的水汽,一往無前地撞向絕壁,然后四處流散,漸漸漫至崖坪之上,平添幾分涼意。
夫子抬頭望向高遠而冷漠的天穹,悠悠說道。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里有幾只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
……
寧缺看著站在崖畔夜風中飄然若仙的老師,思考著這連續三句如果真有天道。沉默了很長時間后,忽然堅定說道:“但老師你不是螞蟻。”
夫子大聲笑起來,笑聲中滿懷壯闊之意。
這道笑聲自崖畔驟然升起,直刺高遠冷漠的天穹夜色,崖壁間的云海恐懼亂流,直至夫子的笑聲漸遠,云層才恢復了平靜。
夫子站在崖畔,看著夜星亂云,沉默很長時間后,忽然感慨說道:“棒子老虎雞。可惜沒有蟲子。”
棒子老虎雞是最簡單的酒拳,但寧缺知道夫子當然不是此時想要飲酒,才會說出這句話,他心想這種簡單甚至粗淺的形容,想必便是老師此生對昊天的認知,只不過俗意深,他暫時還無法了解。
夫子先前的話,解開了他心中某些疑惑,卻又生出了一些新的疑惑,如果小師叔當年便是那只生出雙翼的蟻螞。想要飛上天穹,因為觸動了天道的尊嚴則遭天誅而死,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人世間億萬螞蟻,肯定有不只一只曾經抬起頭來。向著天空望過一
眼,漫長的歲月里,肯定有很多人曾經試圖飛向那天湛湛青天。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像小師叔一樣壯烈地死去,還是真的如西陵教典里記載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昊天光輝的懷抱,進入了完美的永恒?
如果說當年小師叔的境界。已經不允許他再在濁世里繼續停留,那么他為什么沒有選擇進入永恒,而是選擇對天道發起挑戰?
僅僅是因為驕傲嗎?
可老虎再如何兇猛驕傲,也不會無緣無故對著獵人的哨棒厲嘯。
還有一個問題,夫子為什么還留在人世間?夫子把自己的翅膀收斂在什么地方?夫子難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實的模樣?
他看著崖畔的夫子說道:“老師,還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夫子說道:“你什么時候能把第三本書完全看懂,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寧缺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從今夜這番完全務虛的玄妙談話氣氛中擺脫出來,回到真實的人世間,誠懇請教道:“學生如今體內的浩然氣可以偽裝成天地氣息,只是這身體卻不好遮掩,若讓人的兵器落到身上,昊天道門一定能瞧出古怪。”
夫子說道:“你不是讓人對世間傳話,說自己正在符武雙修?”
寧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武道修行,哪里能騙得過人?”
夫子微嘲說道:“修行之事,只要你能打得過人,自然便能騙得過人,不要讓人傷到你的身體,誰會知道你身體的古怪?”
寧缺沉默不語,心想修行者之間的戰斗變化無端,兇險異常,就算自己境界增進不少,又哪里能夠確保不讓對方的本命劍之類接觸到自己的身體?就算是道癡葉紅魚,想必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夫子看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說道:“當年師弟離開這個崖洞后,便再沒有讓任何人接觸到他的身體,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
……
夫子離開了崖坪,在其余的深夜里,寧缺一直坐在絕壁之間,思考并且分析著夫子先前說的所有話,并且對自己被囚崖洞三月的時光做了一次細致的梳理,把那些境界心志上的收獲轉化成了身體里的實際存在。
天光熹微時,桑桑回到了崖坪上,服侍他洗漱完畢,帶好所有的行囊,順著斜斜狹窄的石徑,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