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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九十二章 世間哪里有閑人

                老筆齋不養閑人,除了寧缺。

                桑桑收容老人在此生活,甚至被他用盡手段說服開始修行神術,真誠稱他為老師,但她想著相遇之前老人那副窩囊模樣,便安排了很多家務事給他,以免他變成提著茶壺逛大街曬太陽剔牙有事裝可憐無事罵兒媳的那種憊賴老者。

                老人最開始的時候很不適應。自從數十年前離開宋國那個小道觀后,他便再也沒有做過洗碗抹桌子之類的雜事,無論是坐在神座之上還是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幽閣之中,都有無數人侍奉他的生活,身為云端之上的神座,雙手哪里沾過陽春水?

                然而現在他必須學會這些事情,因為這是桑桑的要求――他是桑桑的老師,他也認為傳人應該學會尊師重道,但他更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聽這個小姑娘的話,那么自己隨時都有可能不再是她的老師,而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這位數百年來最優秀的光明大神官,在傲然叛離神殿、一手破除裁決大神官親自布置的樊籠陣后,卻在桑桑面前落入了生活的樊籠。

                如果讓世間的昊天道虔誠信徒們知曉老人如今的遭遇,知曉他在長安城一條陋巷之中洗衣做飯掃塵佝腰做著雜役,只怕會悲憤地昏死過去。

                再如何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旦做的次數多了,便會習慣直至麻木甚至開始樂在其中,光明大神官似乎也逃不出這等天理循環,老人卷著棉袖,站在灶臺邊,手中拿著絲瓜瓤認真專注洗著碗,因為動作愈發熟練而且看樣子今天不會摔壞碗下意識里高興起來,蒼老雍容的臉頰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做完桑桑安排的家務活,老人走回前鋪,用兩張方桌拼成一張臨時的床,從陳物架后面的角落里抱出被褥鋪好。吹熄油燈躺了上去準備睡覺。

                冬夜的星光灑在臨四十七巷間,通過鋪門上的花格透進來了些,老人看著地上如霜般的星光,壓緊漏風的被角。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息。

                他很滿意自己離開桃山的決定,很滿意自己來長安城的決定,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于是他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什么要離開桃山,為什么要來長安城。甚至很少想起那抹黑色的影子,或許是他下意識里想把這段日子延伸的更長一些。

                能夠找到傳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能找到像桑桑這樣一個神道傳人,更是一種難以喻的幸福。老人相信千年以降,昊天道門絕對沒有出現過這種人物,此后千年大概也不會再出現,桑桑一定能夠繼承自己的衣缽,并且將會比自己走的更遠,并且終將看到他曾經癡醉瞥過一眼的那方神妙世界。

                老人感覺到自己離死亡已經不遠,然而在死前已經能看到死后的將來。并且是明媚的令他喜悅贊嘆的將來,怎能不喜樂。

                鋪后宅子里的桑桑也準備睡了,裝了一桶剩下的熱水開始燙腳,白蓮花般光滑細嫩的小腳丫子輕輕踢著水,就像小鴨子在池塘邊戲水一般,

                一個獨自居住十四歲的小姑娘,收留一個來路不明的老人,而且那老人事先還賊兮兮在老筆齋外窺視多日,這事看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妥,但桑桑就這樣做了。

                這并不代表桑桑是一個善良易騙。她或許善良,但跟隨寧缺在這塵世間打滾多年,哪里會不知道人心險惡,當初之所以會收留老人。是因為她看到了老人指腹間滲出的那抹圣潔光輝,然后確認學會神術后可以幫寧缺打架。

                這個理由很重要――過去十幾年來,都是寧缺為了她打架殺人,她只能瑟瑟躲大黑傘下,偶爾喊那么幾聲,而她覺得現在自己已經變成大姑娘了。應該可以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在必要的時候幫寧缺打架,幫寧缺殺人。

                相處久了,桑桑甚至和老人之間生出一種家人般的親近感覺,因為她能感覺誰對自己真正的好,她發現老人對自己只比寧缺對自己的好差那么一點點。

                “也不知道少爺現在在做什么,荒原那邊很冷吧?”

                桑桑睜著眼睛看著屋頂,小手撐在微涼的炕上,想像著寧缺在荒原上的生活,這是她和寧缺分離時間最長的一次,怎樣也習慣不了。

                因為

                寧缺不在家,她覺得屋北頭新砌的炕沒必要全部弄暖,于是習慣性地開始節儉,這些天炕下的銀炭數量少的有些可憐,炕面涼的有些沁人。

                從柜子里取出寧缺留下來的那些符,她小心地粘在貼身內衣外面。按道理講,除了寧缺別人無法激發出這些失敗火符里的熱意,他明顯忘了這事。但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開始修行神術的原因,她的小身子漸漸暖和起來。

                天啟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來的更早也更寒冷一些,桑桑把小手舉到嘴邊,輕輕呵了兩口熱氣。看著彌散在眼睫毛里的水霧,她想到一些事情,怔了怔后從大廂柜里抱出寧缺用的被褥,開門走進前鋪,輕輕蓋在了老人的身上。

                溫暖的被窩是起床最陰險的敵人,所以第二天老人醒來時已經晚了,他看著鋪外大亮的天光,想著忘了排隊買酸辣面片湯,不由大驚。

                待匆忙起身準備洗漱時,他在井旁的小板凳上看到了一張用石頭壓住的紙條。

                紙條上是桑桑青澀卻很好看的筆跡。

                “夜里才想起來有個姐姐喊我去她府上吃飯,大概一天都會在那邊,老師你不用等我吃飯,如果起來晚了買不到面片湯,就去隔壁鋪子吃吧,我對吳嬸說過。”

                ……

                ……

                昊天道南門觀黑瓦上的積雪,在晨光下靜靜望著不遠處的朱紅宮墻。

                大唐國師李青山輕輕咳了兩聲,看著案上的宗卷,微微皺了皺眉頭。

                前來稟報的天樞處官員揖手行了一禮,神情凝重說道:“十三先生離開王庭,想必現在已經進了天棄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找到魔宗山門,至于那卷天書……國師大人,如果朝廷不派高手過去,只怕很難在神殿眼前搶到手。”

                李青山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后說道:“陛下讓寧缺去荒原時,朝廷并不知道天書之事,后來決意讓他去試試,也與朝廷無關。和南門及天樞處更沒有關系,這是書院二先生的意思,那么這件事情便是書院的事情,你無須多想。”

                無須多想,那是因為多想沒有任何意義。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書,足以引起太多勢力的注意,尤其是西陵神殿很明顯為此做了很充足的準備,雖然情報中說掌教大人還三位神座還在桃山,但誰知道觀里會不會去人?

                面對這種局面,大唐帝國除非全面出擊,才有可能戰勝神殿搶到那卷天書,然而朝廷很明顯不可能這樣做,由書院出面才是正途,只是李青山也極為不解書院為何會把希望盡數寄托在寧缺身上。要知道那個家伙境界實在是有夠糟糕。

                李青山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開始閱讀天樞處送來的別的卷宗。他現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搜尋光明大神官的蹤跡上,夫子遠游,卻有這樣一位強大可怕的神座潛伏在長安城里,無論陛下還是他,都會感到強烈的不安。

                在故將軍府的那次伏襲最后以失敗告終,雖然帝國沒有遭受到任何損失,但昊天道南門及軍方密謀良久聯合出動,卻毫無任何所得,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場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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