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水灣三號的巨型落地窗外,晨光勉強刺破維多利亞港上空沉悶的陰霾,卻驅不散盤踞在中環交易大廳的恐懼。電話鈴銳利炸響,撕裂了客廳凝滯的空氣。
高喬浩渾身一顫,幾乎是從陰影里跳起來。他看著老板林火旺——這位對外是東瀛闊少“小林天望”的身影——不急不緩地踱到那部漆黑的專線電話旁。林火旺臉上不見波瀾,目光深得像不見底的古井。
他拿起聽筒。
“小林生,我是匯豐沈弼。”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低沉、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沒有寒暄,沒有試探,直接切入核心:“紐璧堅爵士想必昨夜也跟你談過。匯豐全力支持你接管控股置地集團。置地
20質押股份,總作價按七十億港元市值算,你只需自籌四億,剩下十億,匯豐提供貸款,利息低于市場最優利率。”
沈弼的語氣篤定,仿佛遞出的不是一份價值連城的資產,而是早已板上釘釘的交易。
林火旺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真是好大的“禮”,好高的價碼。
“沈弼大班,”林火旺的聲音透著一股懶洋洋的疏離,帶著明顯的東瀛腔,卻清晰冰冷:“謝了。不過,我真沒興趣。口袋空空如也,一個銅板都擠不出來了。況且……”
他頓了頓,語速放慢,每一個字都刻意地清晰傳遞:
“置地?眼下全港都在逃難似的拋售。你也看見了,剛開盤就砸穿六十塊!撐死算,整間置地集團現在才值幾個錢?六十億?五十八億?怕都多了!你讓我用七十億的作價來接它?七十多港幣一股?”
林火旺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諷:
“匯豐大班,我小林天望就算年少無知,看著也像冤大頭不成?實話講,我自己手上那點
75的籌碼,現在掛六十元都賣不出去!虧本都沒人要!您讓我再掏大價錢去買另一座山?”
電話那頭沉默了不足半秒,沈弼顯然沒預料到自己親自出面了,林火旺還會拒絕如此干脆直接。
“小林生,”沈弼的語調微微抬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和利誘,“霍英棟昨天晚上和我們聯系過。他們開出的收購價,可是每股七十五塊!”
這潛臺詞直白無比——你不接,有的是人搶著要!
林火旺心底冷笑,果然搬出霍家施壓。他立刻接口,聲音里甚至帶上點“熱情”:
“七十五塊?好價!大班!那您趕緊賣給他們啊!霍家肯當這個冤大頭,我樂見其成!省得他們老覺得我在和他們作對。讓霍英棟接了這燙手山芋,我還能當面恭賀他霍大亨如愿以償呢!”
他語氣輕快,仿佛真心為霍家“撿便宜”而高興。這漫不經心的回應像一根針,精準刺在要害。
電話那頭的氣息明顯粗重了一絲,那是久居高位的沈弼被頂撞時強壓的怒火。但他不愧為匯豐掌門,城府極深。
“小林生!”沈弼的聲音陡然下沉,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你我都清楚,置地集團在港島代表著什么。它是英資在遠東商業地產領域的基石,象征著財富與秩序的中心!一旦落入霍家手中……”他故意停頓,加重后面話語的分量,“以霍英棟父子與你結下的梁子,你覺得,有了置地這柄權力之劍,他們會放過你在港島的產業?《龍
jup》?你收購的那些華資企業?只怕每一步,都會加倍刁難!舉步維艱!”
沈弼的辭鋒利如刀,直指林火旺在港島的根本利益和生存空間。
“至于風險……”沈弼話鋒一轉,語氣緩和,帶著一絲罕有的“推心置腹”: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紐璧堅和我都在港島幾十年,絕非鼠目寸光之輩。我可以匯豐大班身份向你擔保,此次出售,絕非因收到什么‘北方風聲’。純屬怡和自身商業運作調整所需!”
似乎覺得擔保還不夠分量,沈弼下一句話如同重磅炸彈:
“這一點,可以寫進我們正式的貸款合同附加條款里:三年內,若發生任何影響港島政局穩定的事件,導致你無法正常經營或認為資產價值巨幅縮水,無需你額外支付分毫,這筆十億貸款,僅以你屆時持有的置地集團股份本身作為最終抵押償還。無論彼時置地股價跌到多少,哪怕一文不值,債務勾銷!你的損失,只限于那提前自付的四億本錢。”
這是沈弼代表匯豐銀行,押上了信用和制度作為背書!
高喬浩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心臟幾乎蹦到嗓子眼。匯豐大班親自擔保,甚至寫入合同?簡直聞所未聞!風險真的被堵死了大半!這條件……太優厚了!
電話線兩端陷入短暫的沉寂。林火旺能感覺到對面沈弼屏住呼吸的等待。他在衡量。
沉默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讓氣氛重新繃緊。
終于,林火旺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透出一絲猶豫,仿佛被沈弼的底牌微微打動:
“沈弼大班……你說得……有點道理。”
但緊接著,那股精明算計的精氣神又回來了,他話鋒急轉直下:
“可這價格……我還是不服氣!七十億作價?開玩笑!你問問交易廳的散戶,現在五十八塊一股他們肯不肯賣?我再等等,六十塊甚至五十塊去市場上收,難道買不到貨?何必現在高位接你這二十個點?”
他再次祭起“低價吸籌”的擋箭牌。
“小林生!”沈弼的耐心似乎被磨掉了一些,語氣帶上一種冰冷的洞悉和嘲諷的鋒利,“這是在和我討價還價了么?你這些理由,用來唬弄外行也就罷了,你覺得能說服匯豐的大班?”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掌握規則制定者的權威:
“匯豐是什么地位?港島金融制度的基石!秩序的維持者!不是街頭賣菜的阿婆!”
“你以為買股票是買菜可以挑挑揀揀講斤論兩?”沈弼的語速加快,步步緊逼:
“你想低價在市場上吃夠足以控股置地集團的股份?做你的春秋大夢!且不說你現在口袋空空,就算你現在真有十億現金砸下去試試?”
沈弼的話語帶著赤裸裸的現實分析,抽絲剝繭:
“你手上那
75,還有今天散戶恐慌拋出來的,加一起能有幾個點?想再拿到
20,你要吃掉多大的盤子?一旦你的買單涌入,哪怕只是消息走漏,市場會怎么反應?那些被‘小林天望’概念炒怕又炒信的股民,是繼續跟風恐慌拋售,還是立刻反手惜售觀望,甚至期待你再次拉起這波所謂的‘小林概念股’,趁機搭車高價再賣給你?到時候,別說六十塊,就是七十塊、八十塊,你真能在市面上收到足夠的量?匯豐捏著的這
20,才是最快、最干凈、最直接控股的關鍵!沒有我們放手,你小林天望再有天大的胃口,也只能在碎渣堆里打轉!根本碰不到真正的控制權!”
這番分析冰冷無情,擊碎了林火旺之前所有討價還價的理由幻想。市場情緒、操作空間、股權結構……沈弼看得太透。
電話這邊,林火旺無聲地笑了。沈弼的反應在他的計算之內。他終于不再掩飾自己的戰略意圖,悠悠接口道:
“沈弼大班不愧是老江湖,點得很透。”
承認對方分析的正確,是另一種進攻的開始。
“可問題也從沒變過,”林火旺的語氣依舊帶著一種“我就這樣”的憊懶和無所謂,“我從頭到尾,都他娘的沒想要置地集團這個大家伙啊!是你們……”
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像是被強迫的委屈和不滿:
“是你們!紐璧堅爵士!昨晚大半夜巴巴地打電話來,說什么朋友義氣,要把這塊肥肉塞我嘴里。現在!又是您沈大班!大清早打電話來,在這塊肥肉上又刷了厚厚一層蜜糖,硬要我吞!”
他刻意營造一種“被迫推銷”的不耐:
“我這人不愛吃肥膩,更怕噎著。吃到肚子里的東西,一旦變成穿腸毒藥,再香也白搭!我這人怕死得很!”
他話鋒急轉,突然提出一個看似“務實”的建議:
“為了不擋沈大班你和紐璧堅爵士的路,也免得你們為難,我覺得最佳方案還是——”
“我立刻!馬上!把我手上這
75全拋掉!立刻清貨!拿錢走人!干干凈凈!省心省力!至于紐璧堅爵士?”
林火旺的聲音甚至帶上點“好意提醒”的意味:
“我聽他說過,這兩天高價賣了不少股票,均價九十以上總有吧?手上怎么也有幾億現金。正好嘛!讓他自己拿錢把我拋出的這些股票接了去!市場上有足夠承接盤,價格不就穩在六十左右了?你們匯豐的抵押品安全了,他也不用求爺爺告奶奶賣祖產了!豈非兩全其美?大家都省事!”
這一刀狠辣無比!
表面上是自己退出、順帶幫忙解套的建議,實則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怡和和匯豐最虛弱的傷口上!
“哈哈哈……”電話那頭,沈弼爆發出一陣清晰的大笑。
這笑聲沒有絲毫尷尬,反而充滿了棋逢對手的欣賞和被反將一軍的無奈豁達:
“小林生啊小林生!”沈弼的笑聲漸漸收斂,只剩下銳利如刀的洞察力:
“你這以退為進,插刀子見血的功夫,真是讓我……既開眼界又背后發涼啊!”
他徹底揭穿了林火旺的底牌:
“你這番話,聽起來理所應當?但你心里比誰都清楚,紐璧堅那區區幾億港幣,面對今日全港恐慌性拋售置地的洪流,能頂什么用?杯水車薪!只夠塞住一滴浪花的窟窿!”
沈弼的語氣帶著冰冷的現實感:
“更何況,一旦他真敢拿這保命的錢去托盤救市,接下的偏偏是你這位引發風眼的主角——‘小林天望’主動清倉拋出的整整
75置地股票!你甚至不需要再做任何多余動作,只需在清倉完成時輕飄飄地朝市場放個話:諸位,我小林天望已賣光置地集團所有股份,徹底退出!”
他描繪出那可怕的場景:
“你覺得那些剛剛燃起一點微末希望、指望怡和托盤穩價的小股民,會作何反應?‘小林天望’都割肉跑路了!怡和那點錢根本就是假動作!大難臨頭!”
沈弼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人性黑暗面的冷酷:
“那時,踩踏會比現在慘烈十倍!匯豐抵押線下的
20,會被瞬間踩進污泥里!真正的萬劫不復!紐璧堅那幾億?眨眼就被吞掉,連個響都聽不見!你想讓他這樣死?”
這番話將林火旺“善意建議”下的致命殺機暴露無遺!
到了這個地步,所有虛招都已用盡,所有底牌都已翻開。
沈弼知道林火旺想要,只是在價格上磨;林火旺也清楚沈弼必須賣,而且匯豐有巨大的動機促使交易達成——消除不良貸款風險,維護金融秩序,更重要的是,找一個足夠“安全”,與大陸保持距離又足夠“矛盾”,與霍家對立的代理人掌控置地,維持英資隱形的控制力和港島均衡。
沈弼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聲音帶著最后的攤牌和微妙的讓步:
“好!小林生!你既非要追求便宜,我也再退一步!置地
20股份,總作價按七十億不動,但……”
他拋出了新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