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山神廟里,唯一的暖源,是那一簇跳動的篝火。
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斑駁的墻壁上無聲搖曳,如同兩座孤寂的雕塑。
葉玄已經檢查完周圍,確認了暫時的安全。
他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樹枝撥弄著火焰,火星迸濺,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而蘇輕雪,自坐下后,便再也沒有動過。
她蜷縮在冰冷的石墻邊,雙臂環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入其中,仿佛要將自己與這個冰冷的世界徹底隔絕。
沒有哭聲。
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但那種死寂,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令人心悸。
空氣沉默得像凝固的鐵。
許久,許久。
一道夢囈般的聲音,終于從那團小小的身影中飄了出來,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我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忠叔。”
“那時候,我貪玩爬樹,從樹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府里的下人都嚇壞了,沒人敢靠近。”
“是他,一個剛從邊軍退下來的漢子,滿臉的刀疤,看起來兇神惡煞,卻用一雙滿是厚繭的手,比府里任何一個嬤嬤都輕柔地把我抱了起來。”
“他說,小姐不怕,有忠叔在。”
葉玄撥弄火焰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聽著。
篝火的光,映著蘇輕雪微微抬起的側臉,那張絕美的容顏上,淚痕早已干涸,只剩下空洞和茫然。
“我七歲學琴,琴弦斷了,劃破了手,血流不止,我疼得直哭。”
“他不懂音律,卻跑遍了京城最好的樂器行,給我買來了最堅韌的天蠶絲琴弦,還找來最好的金瘡藥。”
“他說,小姐的手,是用來彈奏世間最美妙的樂曲的,不能留疤。”
“我及笄那年,父親在朝堂受人攻訐,郁郁寡歡,府里人心惶惶。”
“是他,像一尊門神,日夜守在我的院外,寸步不離。”
“他說,小姐安心,只要老奴還有一口氣在,就沒人能傷你一根頭發。”
她的聲音很平,沒有起伏,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深深扎進過往的歲月里,帶出鮮血淋漓的記憶。
“他說……他要看著我嫁人,看著小小姐和小公子出生。”
“他說……他會活著回來。”
說到最后一句,蘇輕雪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失神的眼眸,終于再次蓄滿了淚水,死死地望著廟外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騙我……”
“他這個騙子!”
葉玄的目光,始終落在跳動的火焰上。
他無法感同身受。
無論是前世那個在冰冷數據和復雜人性中打滾的精算師,還是這一世在深宮中步步為營、看盡涼薄的八皇子,親情與守護,對他而都是奢侈而遙遠的名詞。
他的世界,只有利弊,只有得失,只有生存與毀滅。
忠叔的舍身,在他眼中,是一場計算好的犧牲,是一次成功換取時間的交易。
但他看著身旁那個因痛苦而顫抖的靈魂,心中那片亙古不變的冰原,似乎也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他站起身,走到蘇輕雪面前。
沒有說那些“節哀順變”的廢話,那太虛偽。
他只是將一個水囊遞到她面前,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喝點水。”
蘇輕雪沒有接,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葉玄沒有收回手,就那么舉著。
“忠叔和他那近百名護衛,用他們的命,為你我換來了時間。”
他的聲音很冷,像北地的寒風,刮在人的心上。
“你現在這樣,是在浪費他們的命。”
“你想讓他們白死嗎?”
這句話,比任何安慰都來得殘忍,也比任何安慰都來得有效。
蘇輕雪的身體猛地一震。
她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葉玄。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憤怒,還有一絲被點醒的茫然。
葉玄直視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太子的人不會放棄,他們很快會循著蹤跡追來。”
“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在這里緬懷過去,而是拼盡全力活下去,跑得更遠。”
“活下去,才是對他們最好的交代。”
“讓他們在天之靈知道,他們的犧牲,沒有白費。這,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而不是在這里,等著被追兵抓到,讓他們死不瞑目。”
字字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