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盈盈推開窗戶,探出身子,朝院子里喊道:“你們師徒倆別鬧了,趕緊過來吃飯。”
“來了!”
易飛燕脆生生應道,雙腳輕點地面,身形拔起。如離弦之箭般朝著窗戶掠來。眨眼間,已到窗邊,足尖在窗沿輕輕一點,穩穩扎入任盈盈懷中,親昵道:
“師娘,好久沒看見你了,燕兒好想你。”
“呵呵~都多大了,還跟孩子一樣?”
任盈盈抬手,輕輕拍掉易飛燕頭發上的冰屑,柔聲道:“趕了一晚上的路,肯定餓壞了,先吃飯吧。”
走進廚房,任盈盈將最后半勺豬油小心翼翼地澆在鐵鍋邊緣,“滋滋”聲響徹屋內,三張剛烙好的油餅整齊地摞在灶臺上,好似一座黃白相間的小山。
晨霧絲絲縷縷,從支摘窗的縫隙中悄然滲進,在粗陶碗沿凝聚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
易飛燕一腳跨進堂屋,費力地卸下沾滿泥漿的牛皮快靴,雙腳光著踩在夯土地面上。任盈盈見狀,遞上竹筷:
“嘗嘗。”
“謝謝師娘!”
易飛燕接過筷子,眼睛都沒眨一下,伸手就將整張油餅卷成筒狀,大口塞進嘴里,滾燙的油脂順著她的指縫快速流到腕間的皮護腕上,她卻渾然不覺,只顧大口吞咽。
易華偉從灶火邊抬起頭,臉上帶著幾分無奈,抬手輕輕敲了敲易飛燕的小腦袋,說道:“慢些吃!又沒人和你搶。”
“不要急,你知道你師父能吃,一會讓他少吃一點。”
任盈盈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輕輕揭開竹編的蒸籠蓋子。剎那間,白霧裹挾著麥香洶涌騰起,彌漫整個廚房。
動作嫻熟地將三個粗瓷碗擺在杉木桌上,碗里金黃的玉米粥正冒著細密的氣泡。
易華偉蹲在灶臺前,手持長竹筷,不緊不慢地翻動著面餅,不一會兒,焦香混合著蔥末的味道便迅速填滿了整個堂屋。
易飛燕被香味吸引,不由自主地湊到鍋邊,伸手就想去抓面餅。易華偉頭也不抬,手中的筷子迅速伸出,精準地敲在了她的手背上,說道:“去擺碗筷。”
易飛燕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了幾句,但還是乖乖地去擺碗筷了。
任盈盈用棉布墊著陶罐,端來醬菜,青瓷碟里碼放著切段的酸豆角,每一段都切得大小均勻。
放下醬菜,任盈盈在易飛燕身旁坐下,輕輕揉了揉她腦袋:“你從襄陽過來走了幾日?”
易飛燕的腮幫子瞬間鼓得像小倉鼠,含混不清地說道:“四天半。在武昌府耽擱了。江夏縣西二十里有片農莊,佃戶說井水泛紅半月了。”
易華偉舀了勺醬菜,均勻地澆在冒著熱氣的粥上,沉聲道:“接著說。”
易飛燕咽下面餅,端起茶盞猛灌一口,清了清嗓子。拿起筷子,蘸著茶水在桌面上認真畫起來,邊畫邊講:“起初以為是鐵銹,可后來耕牛喝了那井水,當場就吐白沫。我覺著不對勁,順著水脈往北找,在亂葬崗下風處,發現了一個土窯。夜里悄悄摸進去,好家伙,里面擺著二十幾個大缸……”
任盈盈正盛粥的手猛地一頓,脫口而出:“硝石?”
“不止。”
易飛燕說著,伸手從腰間錦囊里倒出一塊暗紅色碎石:“他們在煉朱砂。廢料順著暗渠排進地下水,下游三個村子的水井都被染毒了,百姓們都沒干凈水喝,日子可慘了。”
炭盆里爆出幾點火星,“噼啪”作響。易華偉接過碎石,拿鐵鉗輕輕撥弄著:“看守什么路數?”
易飛燕吐了吐舌頭道:“六個護院,個個使雁翎刀,功夫不強,但裝備精銳。他們寅時三刻換崗,我瞅準空檔,摸進庫房放了把火。火剛燒起來,有個戴銅護腕的家伙追出來,袖箭貼著我脖子就飛過去了,就差那么一點點,我這條小命可就沒了。”
任盈盈放下粥碗:眉頭微蹙:“沒淬毒?”
“應該只是警告。”
易飛燕縮了縮脖子道:“他們好像不敢把動靜鬧大。我逃出二里地回頭望,火已經滅了,跟沒發生過似的。”
窗外傳來鋤頭磕碰凍土的聲音,卻是幾個佃農正趁著天光,往凍土里撒草木灰,準備春耕。
易華偉起身,幾步走到窗前,關嚴木窗,又解下自己的灰鼠毛圍脖,隨手扔給徒弟,說道:“朱砂礦歸官家管,私煉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能養六個帶刀護衛,背后撐腰的絕不是尋常鄉紳。”
“我跟著運硫磺的騾車進過城。”
易飛燕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袱里抽出一卷黃紙:“這是從賬房順來的貨單,上面還蓋著楚王府的印呢。”
脆生生的油餅渣掉在貨單邊緣,任盈盈伸出指甲,小心翼翼地挑起來。思索片刻,緩緩道:“上月衡州來的商隊,也說楚王在收硝石硫磺,這事兒透著古怪。”
易華偉喉結滾動兩下,緩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當年楚王給東廠進貢的火藥,炸塌過南陽義倉,死傷無數,這事兒背后恐怕不簡單!”
“上月十五在漢陽渡口,”
易飛燕咬開酥脆的油餅,熱氣瞬間糊在她的睫毛上,邊吃邊說:“我看見二十艘漕船,那些船吃水異常。每艘船頭都站著三個穿牛皮甲的漢子,右手虎口處都有蝎子刺青。”
易華偉舀粥的手頓了頓,微微皺眉,緩緩說道:“江夏漕幫的私鹽販子。但往年霜降后,他們就收船不再行動了。”
“所以弟子跟了他們三日。”
易飛燕說著,從懷里掏出半塊焦黑的木牌,輕輕放在桌上。那木牌邊緣刻著波浪紋,雖已焦黑,但紋路依舊清晰可見:“第四天夜里在鸚鵡洲,他們往船上裝的東西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長七尺有余。”
任盈盈伸出手,用發簪輕輕撥弄木牌上的碳痕,放在鼻下聞了聞,肯定地說:“雷火彈的味道。”
“更奇怪的是押運人。”
易飛燕咽下最后一口餅,用手指在桌面熟練地畫出三道折線:“其中有個戴斗笠的,走路時左肩比右肩低半寸。在江灘交接時,我瞧見他撩衣衿的動作――露出半截金線繡的飛魚。
“啪啦~”
灶膛里突然爆出一串火星,易華偉用火鉗夾出一塊未燃盡的木柴,沉聲道:“是錦衣衛的暗樁。看來閹人們手已經伸到湖廣了。”
易飛燕正要開口,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