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是到了一年最寒冷的季節。
冬至初過,紫宸殿外銅鶴嘴里吐出的白霧凝在丹墀上,像一層不肯融化的冷霜。
新帝君凌五更即起,披一件玄狐大氅,立在御階之上,看宮墻外隱隱透出的魚肚白。
那白里夾著鐵青,仿佛京城上空壓了一口無形的刀。
他登基才短短數月,龍椅尚未坐熱,便被迫與攝政王君昭簽下“城下之盟”――黃河水患、北境雪災、江南鹽價,一起一起,都逼著他先求百姓安生。
于是,那紙“暫息干戈”的詔書,像一片薄冰,蓋在君臣二人之間,冰下暗流,誰都聽得見水聲。
今日,薄冰碎了。
內侍來報:攝政王未經御批,昨夜自天牢提走圣延長公主獨子殷一寒。
“啪”――君凌指間那支湖筆斷成兩截,墨汁濺在奏折上,他煩躁的揉了揉手腕。
“宣。”少年帝王聲音低啞,卻帶著鋒口。
紫宸殿的鎏金銅門緩緩洞開,君昭踏進來,玄袍金冠,步履生風。
他身后,宮燈搖晃,把攝政王的影子拉得老長,一路爬到丹墀盡頭的蟠龍柱上,像一條不肯臣服的龍。
“皇叔,”君凌沒有稱“攝政”,也沒有賜座,“朕聽說,你把殷一寒放了。”
殿中靜得可怕,只余更漏一聲接一聲。
君昭抬眼,目光沉穩如舊:“臣以為,年關將至,不宜見血。”
“不宜見血?”少年帝王笑了一聲,那笑卻像冰凌墜地,“他虐殺丞相蘭一臣的貓琥珀,用貓的尸體嚇唬朕的寶珠公主,讓滿京百姓圍觀的時候,可沒人嫌血臟!”
琥珀是蘭一臣心愛的寵物,陪伴了好多年,通體雪白,唯尾尖一點赤,丞相抱著貓尸難過了好久,還親自給琥珀蓋了一個衣冠冢。
京城愛貓者眾,一時間,上萬道奏疏雪花般飛進大內,都要求“誅殷一寒以正國法”。
君昭沉默片刻,忽而撩袍跪下,卻脊背筆直:“殷一寒是長公主獨子,長公主是先帝與臣唯一胞姊,曾以封地之稅,養大安三萬邊軍十年。如今她只剩這一點血脈。”
“所以,皇叔就縱他踐踏王法?”君凌步下御階,狐裘掃過金磚,帶起一陣細小的風,“你放他,明日宗室就能放第二個、第三個;王法一松,天下便只剩‘人情’二字。屆時,百姓是安還是不安?”
攝政王抬首,眸色沉如深海:“臣也知法。可法外尚有情。長公主昔日于臣有血緣親情,不可能不管,若陛下執意要殺,可先斬臣首,再取殷一寒。”
“你――”少年帝王指尖發顫,胸口起伏,喉頭涌上一股鐵銹味。
他想起先帝駕崩那夜,父皇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君昭是他最小的弟弟,希望日后不管他犯了什么錯,饒他一命。
可同樣是這個人,至今不肯交回兵符,不肯遷出武英殿,像一柄倒懸的劍,懸在他龍床之上。
紫宸殿的燭火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驚得內侍撲通跪倒。
君凌深吸一口氣,忽地轉身,扯下墻上先帝御筆“克己復禮”四字,重重摜在君昭面前。
“皇叔,你救天下,朕記得;可朕如今要救的也是天下,不是一家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