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蘭一臣離京那日,把哭鬧的小風托給王府。
“去吧,和王家的小郎君跑馬、斗草、摔泥巴,把京城最金貴的衣裳都滾出洞來,才算沒辜負童年。”
小風拽著他的袍角,眼里寫滿“帶我同去”。
蘭一臣蹲下身,指腹抹去孩子鼻尖的墨痕:“爹要去給奶奶磕頭,帶新婦去見她。你在,她反而認不出。”
小風愣了愣,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終于松手。
城門三里,風棲竹掀簾回望――那孩子被王府老管家抱在肩頭,像一莖剛抽穗的蘆葦,搖啊搖,把離愁搖成天上的白云。
馬車出京,一路向南。
第六日,桑田換成稻浪,土路窄得只容一轍,空氣里浮著漚肥的甜腥。
風棲竹悄悄掀簾,看見蘭一臣挽了褲腳,赤足踩進舊年犁過的田溝。
“子澶哥哥,你腳下是泥,頭上卻是旒冕,如何同存?”
“在母親面前,我只有頭上有泥、心里沒泥。”
風棲竹莞爾,拔下髻邊銀簪,也除了襪履。
“那便讓泥也沾我一點,日后同你洗。”
村落如今改名叫“柳條灣”,名字像一聲嘆息。
傍晚,犬吠相聞,阡陌盡處一座矮墳,荊條為籬,艾草作墻。
墳頭無碑,只插著一支斷了一半的竹筷――當年蘭一臣七歲,母亡,買不起碑,以筷代筆,寫下“蘭母”二字,雨水和歲月把字跡啃得只剩一橫一豎。
蘭一臣在墳前緩緩跪下去,像把半生的重量一次性交還大地。
風棲竹跟著跪下,卻先伸手拂去墳頭落葉。
“阿娘,”蘭一臣開口,聲音啞得像春夜第一聲蛙,“我帶媳婦來了。”
風棲竹叩首,額前沾了青苔。
“兒媳風氏,幸得佳婿,今日叩見母親。”
蘭一臣抬眼,看見墳頭新長的車前草在風里顫,像母親顫巍巍伸出的手。
“娘,您從前說‘一臣啊,若有一日你能堂堂正正帶個姑娘來見我,便算成家’。今日我帶她來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紅綢包――京城最便宜的喜糖,糖紙皺得像被揉碎的晚霞。
“我們成親那日,沒擺宴,沒點龍鳳燭,只在后院栽下一棵枇杷。枇杷四季不凋,像我對她的惦記,也像我對您的惦記。”
風棲竹接話,聲音輕得像炊煙:“娘,他怕我吃苦,把俸祿都換成蜜餞、頭油、新棉鞋,塞滿一柜子。可我最想要的,只是他夜里少咳幾聲。今日來,是想告訴您――往后有我在,會讓他暖、讓他笑,讓他不必在夢魂里叫‘娘’而哭醒。”
蘭一臣淚落,砸在糖紙,濺出極輕的“嗒”。
風棲竹伸手,覆在他手背。
“娘放心,”他哽咽,卻笑,“孩兒如今,很幸福。”
四野蛙聲忽起,像替亡人應一句“好”。
祭畢,月升。
柳條灣的月亮不是京城的月亮,它低而小,像誰用指甲掐出的一彎銀箔,掛在蘆葦梢頭,風一吹就晃。
家家戶戶開灶,第一把柴火多是曬干的豆梗,“噼啪”一炸,煙香混著豆腥,像極了人間最笨拙的歡迎詞。
蘭一臣與風棲竹沿田埂走,褲腳滴著水。
遠處有婦人喚雞,聲音拖得老長――“咯――咯――”尾音向上,像給夜色系了個活結。
“聞到嗎?”風棲竹吸鼻,“是豬油炒辣椒,嗆得人想哭。”
蘭一臣笑:“母親生前最會熬辣油。一罐油,半罐辣,窮日子也被她炒得紅彤彤的。”
他忽地停步,指一家矮墻:“看,那是我兒時的灶房。”
墻已半塌,灶口黑洞洞,像沒了牙的老嘴。卻仍有一縷煙,從殘瓦縫里歪歪扭扭爬出,與別家的煙在空中牽手,一起奔向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