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夏的長安,雨水如織。
城墻上的瓦當滴水成串,敲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城外的渭水漲了,濁浪翻卷,似在低聲訴說著什么。
城內的街巷卻仍舊熙攘,酒肆茶坊里,人聲與雨聲交織成一片,仿佛這座城從未有過片刻的沉默。
攝政王君昭站在私人山莊席臺上,手執一柄烏骨折扇,扇面繪著潑墨山水,墨色被雨水洇開,愈發顯得狂放不羈。
他身著玄青錦袍,衣擺被風掀起,露出腰間佩玉,玉色深沉,一如他眼底那抹化不開的陰翳。
"王爺,人都到齊了。"侍從低聲稟報。
君昭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重重檐角,望向這座新修的水榭――今日,他在這里設宴,以詩文會友,以風雅為餌,釣出這朝堂上下對"遷都"二字的真實心思。
水榭臨湖而建,飛檐斗拱,倒映在碧波之中,恍若水中宮闕。
榭內已設錦席,案上擺著時令瓜果與西域進貢的葡萄酒,香氣混著雨后的草木氣息,令人微醺。
受邀者皆是京中俊彥:有太學中寒門出身的學子,亦有簪纓世家的公子。他們或執卷低吟,或倚欄遠眺,看似閑適,實則各懷心事。
案幾上鋪著宣紙,墨香未干,已有數人揮毫寫下詩句,字字句句,皆繞不開"東遷"之意。
"洛陽自古帝王州,山河四塞壯金甌。"一位身著月白[衫的世家子朗聲念道,聲音清越,帶著幾分得意。
他名喚謝清,出身陳郡謝氏旁支,平日里總是詩文弄墨,還是謝裴煜請過來的,他們祖上曾出過三位宰相,此刻提筆而立,目光有意無意掃過上首那位年輕帝王。
新帝君凌端坐主位,比君昭尚年輕幾歲,著淡紫常服,眉目沉靜如水。
他并未飲酒,只以指輕叩案沿,節奏舒緩,卻莫名令人心悸。
聞得謝清詩句,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謝卿好氣魄,只是'山河四塞'四字,未免將洛陽說得太險要了。朕記得《禹貢》有,'導洛自熊耳',洛水溫和,怎比得上渭水滔滔,養育三秦?"
謝清一怔,正欲辯解,忽聽另一側傳來一聲輕笑。"陛下所極是。"
說話的是個寒門士子,布衣洗得發白,卻掩不住眉眼間的鋒銳,"洛水雖清,卻難載巨舟;渭水雖濁,卻能養龍。長安據關中而望天下,自古便是龍興之地。昔漢高祖因之成帝業,唐高祖賴之定乾坤。遷都之舉,豈可輕議?"此一出,榭內頓時安靜。
君昭執扇輕搖,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眼底掠過一絲玩味。
他認得那寒門士子――柳寒舟,太學祭酒高足,文章劍膽,曾以《平戎策》名動京華,卻屢試不第,只因出身寒微,無緣殿試。
"柳生好口才。"君昭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慵懶,"只是你可知,洛陽亦有'天下之中'的美譽?周漢魏晉,皆曾定都于此。如今東南財賦,皆經漕運而至,若都洛,則糧道縮短三成,歲省銀錢百萬。這筆賬,你可算過?"
柳寒舟抬眼,直視這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不卑不亢:"王爺算的是銀錢,草民算的是民心。關中百姓,世代耕作,早已將長安視為根本。若驟然東遷,百萬之眾,背井離鄉,恐生變亂。且北疆未靖,羌胡虎視,長安距隴右僅數百里,可速調邊軍;若都洛,則鞭長莫及。如此風險,王爺可曾思量?"
雨聲漸密,敲在榭頂,如鼓如琴。
君昭忽然大笑,折扇"啪"地合攏,扇骨相擊,清脆一響。
"好!好一個'民心'!好一個'邊患'!"他舉杯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下頜滑落,在錦袍上洇開深紫痕跡,"只是柳生,你可知這'民心'二字,在有些人眼中,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而'邊患',呵,若無外患,又如何顯出新君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