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偉江在越野車上四處巡查,靠在座椅上,閉上發酸的眼睛,生怕出了什么事。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寒氣砭骨。
孟偉江坐在局里唯一一臺越野車上,用手輕輕的拍著真皮座椅。
過往的群眾,看到這輛高大的警車都自覺的后退半步,這讓副局長孟偉江找到了當一把手的感覺。
是啊,全局只有這一臺警用的越野車,算是局長的專車,已經有消息傳出來,王守謙要調任省交警總隊擔任副總隊長。這局長的位置,已經唾手可得了。這個時候自己的心境和當副手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孟偉江副駕上,車窗搖下一條縫,讓冷風灌進來,驅散一夜未眠的困倦。
對講機擱在腿上,甑牡緦魃錚皇貝錘髦辭詰鬮桓繕幕惚ā
“一號點報告,棉紡廠正門,一切正常。”
“二號點,西街村路口,有零星村民,正在觀察。”
“三號點,主干道曹河大道,車流平穩。”
每一聲“正常”都讓孟偉江的心往下沉一分。
似乎又太平靜了,平靜得反常。
昨晚呂連群從法院出來之后,又連夜到公安局傳達指示。
西街村那幫人,特別是苗樹根手下那幾個混不吝的,絕不會放過今天這個機會。他們現在沒動,只是在等,等市領導的車隊出現,等那個最能制造“影響”的時刻。
司機老陳側身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孟局,您瞇一會兒吧,這都轉第三圈了,不會有事。”
孟偉江沒睜眼,只是擺了擺手。瞇一會兒!有情況喊我。
但眼雖然瞇著,精神卻也是高度緊張。
他哪敢合眼。上次市委書記于偉正來觀摩,就是吃了準備不足、反應不及的虧,最后觀摩黃了,曹河縣丟了大人,他這個公安局副局長在大會上被鄭紅旗副市長指著鼻子批,至今想起來臉上還發燒。這次侯副市長來,要是再出同樣的事,他這個局長恐怕就真的當到頭了。
可更深一層的憂慮,他不是怕事,在公安戰線干了二十多年,什么陣仗沒見過?他怕的是處理不好,激化了矛盾,把公安機關徹底卷進縣里的政治斗爭去。
西街村,苗樹根,背后站著的是苗東方副縣長。苗東方在曹河經營多年,樹大根深。
呂連群書記初來乍到,銳氣十足,想要立威,這他能理解。
可呂書記那種毫不妥協、硬碰硬的架勢,讓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公安局長心里直打鼓。
今天要是按照呂書記的命令,對鬧事群眾采取強硬措施,抓了人,那就是把苗樹根,甚至可能把苗副縣長、苗老書記和西街的人,徹底得罪死了。以后公安局在曹河還怎么開展工作?
他這個副局長想要轉正,往后怕是要處處掣肘。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曬著太陽,車內一顛簸,孟偉江實在是熬不住了,不知不覺就打起了鼾聲。
“孟局,孟局!西街村方向,有情況!”對講機里突然傳來二號點執勤民警急促的呼聲。
孟偉江猛地坐直身體,一把抓起對講機:“什么情況?說清楚!”
“從西街村里出來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正在往村口聚集!有人拿著白布,好像是橫幅!人數……人數還在增加,看樣子超過一百了!”
來了!孟偉江心里暗罵一句,直接道:“鄧立耀,你這個城關所長干的屁的工作,書記都知道有人鬧事,你都不知道,這就是情報倒灌你知不知道。”
發了一通火,把城關鎮派出所長鄧立耀罵了一個狗血淋頭之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九點四十。侯市長的車隊預計九點五十左右到棉紡廠。時間卡得真準。
“繼續監視,不要驚動他們,隨時報告動向!”
孟偉江對著對講機下令,然后對老陳說,“去棉紡廠!”
車子調頭,朝著棉紡廠疾馳。孟偉江拿起另一部對講機,調到指揮頻道,聲音沉肅:“各小組注意,我是孟偉江。西街村方向出現人員異常聚集,可能向棉紡廠移動。所有執勤點,提高警戒級別!魏劍,你的治安大隊做好準備!重復,所有人,提高警惕!”
對講機里傳來一連串短促的“明白”、“收到”。孟偉江放下對講機,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一邊罵一邊拿著對講機聽著各隊的動態。
上午九點四十五,冬日的陽光有氣無力地鋪灑下來,戶外沒什么暖意,只是讓清冷的空氣顯得更加透徹。
棉紡廠那兩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敞開著,門口的水泥空地上,黑壓壓站了一片人。我帶著縣委副書記鄧文東、縣紀委書記蘇林坤、常務副縣長方云英、政法委書記呂連群,以及孫浩宇等幾位副縣長,還有縣委辦、政府辦、計委、企業局、經貿局、商業局和相關國有企業的人員,按照昨晚會議的決定,已經在此列隊等候。
寒風像小刀子似的,順著衣領袖口往里鉆。隊伍里偶爾有人輕輕跺跺腳,或者把手放在嘴邊哈口熱氣,但整體氣氛肅穆安靜,與這寒冷的天氣倒有幾分相稱。鄧文東站在我左手邊,低聲道:“李書記,侯市長快到了!”
我看了看表:“是啊,應該快了。”
九點五十五分,分秒不差,兩輛黑色轎車前一后,平穩地駛入棉紡廠大院,停在眾人面前。
前面一輛是侯成功副市長的車,后面一輛坐著東投集團董事長張云飛和市政府副秘書長謝福林。
侯市長堅持輕車簡從,不讓遠迎,我們便在調研第一站集中等候,這既符合他一貫的務實作風,也體現了我們講效率、重實效的態度。
車門打開,侯市長穿著米黃色的大風衣派頭十足的下車。臉上帶著笑,目光清亮有神。
我們迎上前去。侯市長與迎候的班子成員一一握手,嘴里說著“同志們辛苦了”、“天氣冷,讓大家久等了”之類的客氣話,態度隨和,沒有架子。
與我握手時,他手上加了點力道,臉上笑容更深了些,低聲道:“朝陽,陣勢不小啊。”
我連忙微微欠身:“侯市長,您來指導工作,是給我們鼓勁加油。大家心里都熱乎,在這里集中,也方便您第一時間了解我們班子的整體情況和工作狀態。”
侯市長笑了笑,沒再多說。寒暄完畢,按照既定流程,由棉紡廠黨委書記馬廣德引導,開始參觀廠區,聽取簡要匯報。
侯市長看得很仔細。從已經停產、積滿灰塵的老舊紡紗車間,到還在勉強維持運轉、機器聲嘈雜的織布車間,他走得很慢,問得卻很快、很細。
設備是哪一年的?國產還是進口?維修保養情況如何?原料從哪里采購,價格波動大不大?生產出來的坯布主要銷往哪里,是計劃調撥還是市場銷售?當前庫存有多少?銀行貸款總共多少筆,分別是什么時候貸的,利率多少,有沒有逾期?拖欠工人工資具體幾個月,總額多少?退休職工的醫藥費報銷拖欠了多久,大概有多少錢?
問題一個接一個,專業、具體,直指企業生存的核心。
馬廣德和緊跟在旁邊的廠黨委副書記許紅梅,手里拿著準備好的匯報材料。
有些問題他們能對答如流,有些則需要翻看材料,或者含糊地說個大概,有些則明顯卡了殼,問到某些原料的具體采購成本和渠道時,馬廣德的回答就顯得有些支吾。
侯市長聽著,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偶爾點點頭,或者追問一句:“這個數據準確嗎?”“你說的這個困難,廠里自己有沒有想過解決的辦法?”
就在侯市長站在一臺老式織機前,聽馬廣德介紹其能耗和效率問題時,呂連群腳步匆匆卻異常沉穩地走到我身邊。
他保持著恰當距離,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清晰匯報:“李書記,孟局長那邊報告,西街村方向出現大量人員聚集,打出橫幅,正朝棉紡廠這邊移動。距離約一公里,人數估計超過兩百,還在增加。”
幾乎就在呂連群話音落下的同時,孟偉江也拿著對講機,臉色凝重地快步從廠門口方向走過來。
他先快速看了呂連群一眼,然后轉向我,小跑了幾步:“李書記,呂書記,情況確認。聚集人群已到原西街村地界,離棉紡廠不到一公里了。人員混雜,有老人有婦女,打著‘還我土地’、‘農民要活路’的橫幅。我們現場執勤的同志正在喊話勸阻,但效果不大,人群沒有散去跡象,反而在幾個帶頭的人的鼓動下,繼續往這邊來。看動向,是沖著廠門口來的。”
我面色平靜,聽完兩人的匯報,目光轉向十幾米外。侯市長正俯身查看織機上的一個部件,側耳聽著馬廣德的解釋,神情專注,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邊。
“公安機關的應急預案啟動了沒有?現場我們有多少力量?”我問孟偉江。
“已經啟動。棉紡廠周邊待命的警力有三百二十人左右,都是各所隊抽調的骨干,攜帶了必要裝備。另外,在附近兩條街外,還有一支八十人的機動隊,隨時可以增援過來。”孟偉江回答得很快,準備很是充分。
“按預案辦。”我指示道,語氣平穩,“第一步,現場執勤同志繼續喊話,講明政策和法律,明確指出聚眾圍堵國有企業、干擾正常生產工作秩序是違法行為,要求他們立即解散,通過合法渠道反映問題。第二步,如果喊話無效,人群繼續逼近,出動處置隊伍,對人群進行分隔、疏導。第三步,對少數不聽勸阻、帶頭煽動、組織沖擊,或者有暴力抗法行為的人員,要堅決、果斷地控制帶離,注意固定相關證據。整個過程,安排電視臺錄像。連群、偉江,你們親自到前面指揮。”
呂連群在一旁,立刻沉聲補充:“孟局長,動作一定要快堅決果斷!這不是簡單的群眾上訪反映問題,這是有預謀、有組織地干擾市委、市政府重要工作部署,公然挑戰縣委、縣政府權威!對冥頑不靈、帶頭鬧事的,絕不能手軟,要打出氣勢,打出法律的威嚴!出了任何問題,縣委政法委負責!”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孟偉江看了呂連群一眼,又看向我。我對他點了點頭,眼神平靜而肯定。
孟偉江臉上的肌肉不明顯地繃緊了一下,再沒說什么,對著對講機下達指令:“各小組注意,我是孟偉江!按一號預案執行!現場執勤組繼續喊話勸離!治安大隊向前推進五十米,建立隔離帶!注意區分,對普通圍觀群眾勸離,對帶頭挑釁、沖擊隔離帶的人員,果斷控制!重復,果斷控制!預備隊,向廠門口靠攏,隨時準備支援!執行!”
命令一下,對講機里立刻傳來各隊確認執行的急促聲音。孟偉江不再猶豫,轉身,幾乎是跑著向廠門口方向而去。
呂連群轉向我,低聲道:“李書記,我去前面盯著,隨時向您匯報情況。”
“好。”我點頭,“注意安全,依法處置。我去向侯市長簡要報告一下。”
呂連群快步離開。
我和旁邊的方云英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默契地走到侯成功副市長身邊,趁著他視察間隙,我側身,用匯報工作的正常語調,低聲說道:“侯市長,向您報告個情況。廠區外面,有部分當地村民,因為對棉紡廠一塊歷史遺留的土地權屬問題有異議,聚集了一些人,想反映情況。我們公安和鎮里的同志正在現場處理,可能會對廠區外圍交通造成一點短暫影響,但不會干擾到您的調研。您看……”
侯市長臉上沒有任何驚訝或不滿的表情,他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看著前方,語氣如常:“基層工作,情況復雜啊,有矛盾正常嘛。依法處理,注意方法,確保群眾安全。我們繼續看我們的。”
領導這份見慣風浪的鎮定和給予基層的充分信任,讓我們的心更踏實了些。調研考察按原定計劃,平穩地向下一個點進行。
然而,棉紡廠大門口,氣氛卻驟然緊張到了極點。
黑壓壓的人群已經涌到了廠門前的主路上,把并不寬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后面還跟著不少聞訊而來、擠擠挨挨看熱鬧的閑人,總人數目測不下三百。幾條用白床單或粗白布臨時寫就的黑字橫幅,在人群前方被幾根竹竿挑起來顯得格外刺眼――“還我土地!”“保障農民權益!”“我們要吃飯,我們要活路!”
苗樹根作為村支部書記,和村里的幾個老人躲在后面路口抽著煙,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冷笑道:“對,這就對了啊,這地你們看,旁邊就是供銷社,后面就是電影院,這可是縣城中心的地。法院說判就判了,根本拿咱們呢不當回事了。”
旁邊一個年齡稍長的人說道:“樹根啊,這樣鬧,公安局不會動手吧。”
苗樹根一瞪眼,馬上又笑道:“二大爺,你開啥玩笑,咱們也去了二三百人,動手,跟誰動手。咱們是動了腦子的。這些大嬸大娘們往地上一坐,各個都是活菩薩嘛。誰敢惹,誰敢動手。開玩笑了。動了手,咱們還是發財了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