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舉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再無往日那種光彩,絕望地搖著頭:
“斗了這么多年,我累了,怕了。
羌人,羌人太殘暴了,他們有幾十萬鐵騎,我們斗不過的。這些年我看著無數同袍死去,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死在我身邊嗎?
我做夢都是他們臨死時的慘狀!
我真的怕了,真的不想再斗下去……”
一個中年人,歷經多年戰事的中年人說著說著竟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哭聲中帶著顫抖。四周剛才痛罵他的人也全都啞然不語,正如孔文舉所,這些年有太多的義軍同袍被羌人抓住,然后折磨至死。
鮮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模樣他們見得太多太多。
每一次入睡,這些死人的面孔就會浮現在腦海里,每一次換藏身之地他們都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羌人抓住;每時每刻都得帶著戒心。
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們熬了幾十年,不是每個人都熬得住的。
“凌霄,降了吧,我們降了吧。”
孔文舉突然哀求起來,撲騰到燕凌霄的身側:
“有時候我在想,降,或許也是一種選擇,既然奴軍能夠為羌人效命,我們為什么不可以?
降了羌人,我們就能主宰三州,說不定能讓百姓過好日子,不至于像今日這般痛苦。”
“你可以降,但我不會降。”
燕凌霄居高臨下地看著曾經的長輩、戰友,嗓音漸漸冰冷:
“我不會忘記八十年前滅國時的慘狀,我不會忘記三州百姓八十年來遭遇的痛苦與恥辱。
若是每個人都降了,我們世世代代都會給羌人當狗!這種日子你還沒過夠!難道你還想讓子子孫孫永遠過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嗎!
投降就能讓羌人高抬貴手?就能讓三州百姓過上好日子嗎?
我不信!
不信這些畜生的話!
想要過太平安生的日子,只能靠自己去拼!
我可以死,你可以死,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死!
只有我們前赴后繼地去死,涼國就沒有亡!奴庭三州就還有希望!”
燕凌霄的一聲聲怒斥讓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冷厲起來,沒錯,正是因為有一代代人前赴后繼的去死,奴庭的抗爭才持續到今天!
若是沒有義軍的存在,只怕涼國遺民早就亡國滅種了。
孔文舉淚流滿面:
“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想,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燕凌霄看著他,目光中帶著淡淡的悲戚。
他曾經也有過勇氣、有過血性,可一次次艱難險阻將他的血性耗沒了;一次次生與死的別離讓他的脊梁漸漸彎了下去。
恐懼,才是人的本能。
“你走吧,我不殺你。”
燕凌霄沉默許久,語氣中多出了一分冷漠:
“從今以后,我們就是敵人了。”
戚擎蒼還有周圍那些將領都沉默了,他們很想殺了孔文舉,可燕凌霄既然開口,就不會有人對其出手。
孔文舉在地上跪了很久很久,最終像是被抽干靈魂的行尸走肉,一瘸一拐地走出軍陣,走向對面的羌兵。
初春的晨光帶著幾分怯生生的暖意,勉強灑落在空曠的原野上。枯草尚未完全返青,在微風中瑟縮著,露出大片灰黃的沙粒。遠處山巒的輪廓在稀薄的霧氣中顯得模糊而冷漠,猶如一頭巨獸匍匐在地。
孔文舉獨自走在兩軍陣前的空地上。
他的腳步踉蹌而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留下一個個歪斜的腳印。身影在廣闊天地和肅殺軍陣的映襯下,縮得極小,像一只被遺棄的、找不到方向的螻蟻。
風吹起他散亂的發絲和破損的衣角,更添了幾分蕭索。
他不敢回頭看那些曾經同生共死的袍澤,他們的目光想必比羌人的刀鋒更冷。他也無法抬頭去看前方羌兵陣列中那些閃爍著嗜血和嘲弄的眼睛。
孔文舉只是低著頭,一步一步,邁向一個他曾經恐懼、最終卻選擇的歸宿。
數以千計的義軍在默默地看著他,全場鴉雀無聲。
他能感覺到背后的目光,沉重得讓他幾乎直不起腰。那里面有憤怒,有鄙夷,或許……也有一絲殘留的、不忍的悲憫。而前方,等待他的并非榮華富貴,只有一片冰冷的、陌生的死寂。
就在他走到兩軍正中間時:
“嗖!”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鋒利的箭矢從天而降,精準無比地沒入了他的胸口。
“嗤!”
孔文舉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有一股滾燙的液體涌上喉頭,溢出嘴角,然后砰地往地上一栽。
最后映入他眼簾的是頭頂那片蒼白無力的天空,和腳下他掙扎、守護、最終又背叛了的冰冷土地。
他死了,沒有榮華富貴,沒有解脫安寧。像一片飄零的枯葉,無聲無息地腐爛在這片初春的凍土之上。
也木達保持著彎弓搭箭的姿勢,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容:
“這樣的廢物,可不配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