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
因為知青們穿著非常樸素,大多數人裹著黑棉襖,穿著免襠褲,腳蹬棉布鞋,棉襖上補丁摞補丁。
這些人的臉色也普遍是蠟黃的,那是因為營養不良造成的。
高遠記得,姐姐剛從北大荒回來的時候也這樣子。
他沒敢靠近,遠距離拍攝了兩張照片。
高雅嘆息道:“今年回來的知青越來越多了,我聽說,市里根本沒有那么多的工作崗位提供給大家,要求各街道、各居委會辦生產服務合作社,以解決知青們的工作問題。”
高遠咔嚓又拍了一張,驚訝道:“生產服務合作社,那不是集體單位么,工資低、待遇差,還沒啥福利,知青們能干?”
高雅壓低聲音說道:“當然沒人愿意干了,誰不想去國營正式單位上班啊,拿一份工資起碼旱澇保收,但這不是沒那么多就業崗位么。
大家不愿意干也得硬著頭皮干,總不能待在家里吃閑飯吧?”
“姐,你是說,這茶攤就是某個居委會開辦的集體單位?”
“我估計是,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你就應該能看出來,都是從鄉下回來的知青。”
高遠點點頭,心里也清楚,今年回來了不少人,明年會更多,因為中央的政策已經明確了,不再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這樣一來,想盡千方百計返城,就成為老三屆、老知青們的執念和具體行動。
“咱倆過去捧個場?”高遠笑著問道。
擺茶攤未必不是門好生意,不是未必,應該說一定是一門好生意。
大碗茶兩分錢一碗,全是茶葉沫子,一碗能掙一分五。
并且,前門這塊兒是個寶地啊,本地人愛逛,外地人必逛。
堂堂首善之都,每年來京出差送禮跑部錢進的人如過江之鯽,來了總不能不朝圣吧?
偏偏前門樓子這塊兒雖鋪面多,卻沒一個賣水的。
你讓來磕一個的家伙們口渴了可咋弄?
北冰洋汽水一毛五一瓶,不是花公家錢的那幫人,普通消費者還真舍不得喝。
所以說,在前門這塊兒擺個茶攤,絕對能掙大錢。
別看收的都是鋼镚,架不住量大不是?
后世還有首歌呢,叫《前門情思大碗茶》,李谷一唱的。
你爺爺我小的時候,常在這里玩耍……
高遠心說,等我老了,一定要唱給小孫子聽。
高雅見他樂呵呵的,也微笑著點頭說:“走唄,正好我也口渴了,去喝碗茶解解渴。”
姐弟倆快步走到茶攤前。
高遠一瞧,一個帆布棚子,里頭砌了個大爐子,六張八仙桌后面是條凳,爐子上坐著大茶壺,旁邊立著個一米高,七八十公分直徑,刷這層綠漆,帶卡扣的保溫桶,這桶底端有個小水龍頭,擰開就出水。
保溫桶正面寫著五個鮮紅的大字:為人民服務!
一個碗柜里整齊擺放著一大摞粗瓷大碗。
男男女女共有八人,跟八大金剛似的,但分工明確、井然有序。
男同志們拿著碗給客人們接茶水,女同志們燒水的燒水,倒茶的倒茶,收錢的收錢。
這該死的年代感,都把高遠給看樂了。
高雅輕聲問他道:“在前門樓子前砌爐子,就沒人管嗎?”
高遠一樂,道:“這算啥,你剛才沒看見么,廣場上還有賣土豆的呢。政府為了解決知識青年就業問題,在某些無傷大雅的事情上面也不會太較真兒。”
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子笑著說道:“小兄弟這話對,我們這幫人都淪落到來城門樓子前擺茶攤過活了,領導們再跟我們講政策、擺規定,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可就太不近人情了。
您二位是姐弟倆吧?來一碗嘗嘗?”
高遠笑瞇瞇說道:“大哥,您看人真準,來兩碗,我們姐弟倆一人一碗。”
“嗐,不是我眼力好,你們倆長得太像了,臉型、眉眼兒、鼻梁骨都像,我一瞧你倆就是親姐弟。稍等啊兄弟,大哥給你接茶水去。”
他說著,從碗櫥里拿了兩個粗瓷大碗,擰開保溫桶的水龍頭,利落地接了兩大碗冒著熱氣的茶過來,分別遞給姐弟倆,又道:“誠惠,四分了您內。”
高遠接過碗,摸出兩個貳分的鋼镚來,遞給他。
男子笑笑,一直條幾上的空碗,道:“扔里面就行,衛生還是要注意的。”
這大哥還挺有意思。
高遠答應一聲,把大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這口感,主打一個呸呸呸!
全他娘是茶葉沫子和梗子。
但勝在解渴。
尤其在冬天,喝上一碗熱茶水,整個人身上的汗毛孔全都打開了,就叫一個舒坦!
他沒話搭拉話,跟這位老大哥扯起了閑篇兒,“大哥,你們就只賣大碗茶啊?”
男子笑著說:“對啊,只賣大碗茶,不然還能賣啥啊?”
高遠眼珠兒一轉,說道:“恕我直,您目光短淺了,您瞧這是哪兒?大前門啊,這地界兒店鋪云集,交通便利,公交車站、火車站、汽車站、地鐵站(別杠,1971年就通車了,不信去查)無所不包。
關鍵是還有一家涉外酒店,叫啥來著?”
高雅補充道:“前門飯店。”
“對,前門飯店,那里頭住的可都是港澳臺同胞和黃頭發藍眼珠的外國友人,每天打這兒經過的人流我不說相信你們這段時間也算計過了。
就只賣茶水不是浪費這么好的地段了么?”高遠白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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