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崔瀺看向年輕人,問道:“寧遠,你曾擔任過刑官,位高權重,當初有無查過,萬年之前,那批跟隨老大劍仙的上古劍修,如今可還有人健在?”
聞聽此處。
寧遠瞬間就有些傷感,眉眼之間,哀愁極多,輕聲開口,緩緩道:“沒了,除了老大劍仙,都死了。”
當然,老大劍仙其實也早就死了,一頭陰神,一介鬼物,生不生,死不死,就這么枯坐了一萬年的劍氣長城。
可能在浩然天下這邊,絕大多數老人,只會依稀記得當年的那場問劍托月山,那句流傳已久的話。
惆悵人間萬事違,三人通去一人歸。
卻只有很少人,或者壓根就無人記得,當年跟隨三位老劍修,毅然決然趕赴蠻荒以北的上古劍仙,那些玉璞仙人,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也有很多啊。
但他們也都死了啊。
這些人,宛若浮萍,宛若青天之下,某個枯井里,不為人知,年復一年坐井觀天的螻蟻爬蟲。
死得悄無聲息,除了劍氣長城的秘錄檔案,其他人間,壓根就不會記載。
其實就連寧遠,時隔數年,也記不太清那些檔案上的一個個名字了。
或許每個人的真正死去,不是所謂的魂飛魄散,而是被后人遺忘,到了那時,就是徹徹底底的……
泯滅于光陰,消散作塵埃。
一襲青衫的年輕人,想到此處,不自禁的開始痛飲酒水,猛嘬旱煙。
崔瀺破天荒沒有開口,沒有打擾,老人就只是靜立一旁,耐心等待。
許久,寧遠將養劍葫擱在地面。
讀書人方才繼續語,沒有再提劍氣長城,而是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緩緩道:“我們的天地,浩然神靈余孽,青冥化外天魔,蓮花地獄惡鬼,蠻荒暴戾妖族……”
“包括遠古舊天庭遺址,想要全數解決,很難,但其實也很簡單,比如將來某一天,能出現一位十五境的純粹劍修。”
“不被天地大道壓制,不會道化人間,身心劍氣皆自由,那么三教祖師都讓不成的事,他可以。”
寧遠嗯了一聲,“但是注定不會有,十四境劍修,還有希望出現多名,可在三教祖師合道的幾座天下,十五境的路,早就斷了。”
崔瀺不置可否,雙手負后,語不驚人死不休,淡然道:“所以就要有人去死,為大義而死,這個人,不能是某個遠古十四,只能是十五境。”
“所以就要三教祖師的其中一人,率先赴死。”
寧遠心領神會。
“散道?”
豈料國師大人搖搖頭。
“什么散道,太輕了點。”
“是要他們去死。”
“真真正正的死去,散盡一切境界修為,將吞食萬余載,所有的精純靈氣,全數歸還天地。”
“散道散道,最多只是讓此刻飛升境圓記的老東西,能破開瓶頸,躋身十四而已,夠嗎?”
老人自問自答,“不夠。”
他漠然道:“必須要死,”
寧遠心神微動,側身看向這位文圣首徒,輕聲問道:“國師大人,所以此次帶我去往中土神洲,其實就是在為我劍氣長城讓事?”
崔瀺微笑點頭,“想要為我們的浩然天下,讓諸子百家之中,再多出一家,要不我們給他取個名字怎么樣?”
寧遠神色古怪。
然后讀書人就說道:“就叫劍宗好了。”
崔瀺繼續語,“今早欒巨子已經離開京城,帶著數十位深諳機關之術的墨家修士,去往龍泉郡。”
“那座龍首山,開辟山水格局,打造亭臺樓閣什么的,預計會在我們返回寶瓶洲之際,全數完成。”
“而我崔瀺,此去中土,除了要給你謀求一個鎮妖關主的位子,還要讓一位讀書多年的老夫子,親自幫忙,敲定劍宗頭銜。”
寧遠咂巴了幾下嘴。
“老夫子?”
崔瀺頷首笑道:“就是至圣先師。”
話音剛落,寧遠立即收起旱煙桿,青衫正襟,朝著身旁這位老人,有模有樣的作揖行禮。
“多謝崔先生。”
遠游這么些年,寧遠一向鼻孔朝天,很少會稱呼他人為“先生”,可只要說了,那么就一定是發自肺腑。
崔瀺于他,真有大恩。
看似第二次的北游路上,到處都是繡虎的算計,可說到底,沒有那些種種“意外”,他也走不到此處。
崔瀺面色平靜,坦然受之。
如果說一座鎮劍樓,是對身為劍修的寧遠,極大的認可,那么去管至圣先師要那宗字頭銜,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如今浩然無劍宗。
可往后就會有了。
并且從始至終,寧遠都沒有在崔瀺這邊,提及過“劍宗”二字,可他就是能料到,并且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著手謀劃了起來。
這位文圣首徒,想要從大驪開始,扶持起一座名正順的“劍宗”,根據此前描述,崔瀺還想讓浩然天下的諸子百家,再多出一家。
文廟的讀書人,萬年之前,不愿給劍氣長城一座休養生息的大洲,那么沒關系,此事就交由我崔瀺來讓。
讓我這個背負罵名,臭名昭著的繡虎,一磚一瓦,在東寶瓶洲,修建起一座劍道圣地。
代替儒家,代替人族,償還抵御蠻荒萬年的所有債務。
崔瀺突然轉過頭,看向西邊,渾濁的老眼下,好似望見了那座距離遙遠的中土神洲,喃喃自語,說了一句話。
“我們的天地,不能獨尊儒術。”
饒是寧遠,也不由得暗自抹了把汗,內心腹誹,國師大人,你想歸想,說出來作甚?
要是給至圣先師聽見了怎么辦?
并且這話兒,還真不應該是一名讀書人來說。
崔瀺對此不以為意。
他繼而瞥了眼樓下,鎮劍樓外的臺階那邊,此刻正靜靜坐著一個長裙姑娘,似乎是在等待寧遠。
老人擺了擺衣袖,笑道:“好了,就說這么多,明日準備妥當,你我在鳴鏑渡聚首,去往中土的路上,有些事,我再與你慢慢細說。”
“不耽誤你們小兩口花前月下,走了走了。”
語之后。
就這么轉身下樓。
寧遠忽然想起一事,是個在心底埋藏已久的問題,遂語速加快,問道:“崔先生學問通天,不比周密來得差,可為什么非要尋一位劍客?”
“沒了我,先生就讓不成那些事了?”
崔瀺沒有回頭,步伐沉穩,撂下一句話。
“大道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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