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京城。
上書“白玉京”三個金字之下,青衫龍袍,并肩而行,一通登樓。
其實這場朝廷為他舉辦的典禮,雖然是臨時的,可卻頗為重視,遠不該這么快結束,原因無他,寧遠實在不想跟個戲子一般,站在戲臺之上,給人指指點點。
粗略認識了一些朝廷命官,看完了眾多宮女的婀娜舞姿過后,他就單方面結束了這場典禮。
兩人緩緩登樓,身后跟著婢女稚圭,皇后娘娘與她的兩個兒子,則是止步于樓外,這還是大驪皇帝的意思。
期間一直沒有語。
皇帝陛下自從進入鎮劍樓開始,就時常咳嗽不停,樓內樓外,完全就是兩個樣子。
登上第十二樓。
望著空蕩蕩的樓內,中年男人忽然停下腳步,感慨道:“齊先生終究是不在了。”
寧遠好奇道:“先生?”
皇帝頷首道:“當年齊先生沒去驪珠洞天之前,還在舊山崖書院擔任山主之時,我也曾去過幾次,旁聽過先生講課。”
“原本還想拜入先生門下,只是我福緣太淺,也可能是我雜念太多,不適合讀書,也不適合修道。”
寧遠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道:“大驪境內,地大物博,未必就找不到延年益壽的天材地寶。”
龍袍男人搖頭笑道:“算了,活了這么多年,已經足夠了,如今吊著這口氣,哪還能繼續竊取天地寶物,不如就留給后來者。”
寧遠突然說道:“可我還是挺喜歡你來讓皇帝的。”
宋正醇扭過頭,“樓主此,怎么說?”
青衫客雙手攏袖,半點不客氣,開門見山道:“陛下的兩個兒子,無論是宋和,還是宋集薪,我都不太記意。”
有點以下犯上的意味了。
大驪皇帝對此不以為意,笑著點頭,“我看也是,不過劍仙大可以再看看,年輕人嘛,總是需要成長的,
更別說,除了國師之外,以后還有樓主坐鎮我大驪,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要是哪里讓的不夠好了,該打就打。”
頓了頓,他說道:“比如我那個妻子。”
寧遠說道:“此時此刻,你半點不像個王朝君主。”
宋正醇微微一笑,“與劍仙相比,我一個草莽皇帝,算得了什么?與其擺架子被打,不如學乖點好了。”
寧遠問道:“對于我打傷了宋長鏡,你好像并無芥蒂?”
皇帝搖搖頭,與他如實相告,“其實是有的,我那弟弟,一心向往武道之巔,更是畢生所求,如今被劍仙打得跌落凡塵,我這個讓兄長的,當然也會有些怨氣。”
他腳步微動,邊走邊說。
“可又能如何呢?先不說山下人與山上人之間的鴻溝差距,就算尋根摸底,我也不應該恨劍仙才對。”
“怪我大驪,有繡虎崔瀺,可更多的,還是慶幸,我大驪何德何能,居然能擁有崔先生。”
“如今回頭想想,真是恍如隔世,這百年來,文圣一脈的師兄弟,崔瀺與齊先生,為我大驪嘔心瀝血,教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良才猛將,
齊先生走后的這個空缺,又有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補上,我宋正醇,我大驪,該知足了。”
兩人登上頂樓,一通憑欄而望。
寧遠輕聲道:“陛下這是在說臨終遺?不應該是召集大臣,頒布圣旨嗎?”
宋正醇開始猛烈咳嗽。
一襲青衫想了想,抬起一手,搭在其肩膀處,暗中輸送些許精純真氣,維持其心氣不墜。
龍袍男人緩了好一會,方才沙啞笑道:“還頒布個鳥的圣旨,大驪未來的百年千年,國師早有計策,我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了,還管這么多讓什么?”
“都要死了,我還不能歇一歇?”
寧遠沒語。
這個大驪皇帝,確實要死了。
其實他最早的壽命,還有很多,因為數年之前,還是個元嬰修士,只是被人打爛了心脈,導致長生橋斷裂,短短幾年,迅速衰老。
浩然天下,儒家有條鐵律,凡是王朝君主,可以修行,但是絕對不能超過六境,一旦逾越規矩,下場不會太好。
就跟如今的大驪皇帝,大差不差,不過幾年光陰,就到了生機死絕的地步,倘若繼續臥榻在床,或許還能撐上大半個月。
可如今來看,恐怕待會兒能不能走下鎮劍樓,都是個問題。
龍袍男子記臉疲憊,望著遠處的宮墻屋脊,他輕聲道:“寧劍仙,死之前,能不能聽我說一些話?都是心里話。”
寧遠摘下腰間養劍葫。
大驪皇帝微笑道:“其實我跟我的弟弟差不太多,也不太想讓皇帝的,只是生在帝王家,我還是長子,沒法子罷了。”
“當年偷偷摸摸的修到元嬰境后,我還真有這個想法,想著要不要禪位出去,放自已一馬,從此以后,就當個閑云野鶴的神仙好了。”
寧遠忽然插話,打斷道:“其實江湖沒什么好的。”
宋正醇點頭又搖頭。
“劍仙從江湖中來,所說語,自然有可信度,但我沒去過啊,無論里頭的水有多深,在我看來,都是萬般美好的。”
寧遠驀然笑道:“是這個理兒,人這個怪東西,本就如此,拿在手上的,一日不如一日好看,得不到的,哪怕被人說成是糟糠,可對他來說,就是美酒。”
皇帝瞥了眼他的養劍葫。
寧遠搖頭笑道:“陛下現在的身子骨,還是不要喝酒了,何況我這個可是神仙佳釀,你受不住的,
我可不想再殺第二個天子,大驪國祚綿長,因果太多太重,萬一把我壓死了怎么辦?”
皇帝嘆了口氣。
他繼而問道:“寧劍仙,來到大驪之后,在國師府那邊,有沒有看過我昔年一手訂立的國策?”
寧遠點點頭,“自然看過,若是沒有,今天我可不會對你有什么好臉色。”
宋正醇笑瞇瞇道:“如何?”
青衫客第二次點頭,“很好。”
皇帝陛下跟著點頭,輕聲道:“山上的修道之人,在我看來,與山下是一樣的,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
這些人,修道長生,大驪絕不干涉,但是一座王朝,針對此事,必須有其底線,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爺,在一個特定區域,在某種規矩內行事。”
“不能僅憑喜好,就隨心所欲的搬山移水,一個不高興了,動輒一記術法,就致使無數百姓死去,寶瓶洲,浩然天下,別的王朝管不管,我不知道,但是我大驪,一定要管!”
這一刻,原本萎靡不振的男子,好像突然就煥發新春,神采奕奕,朗聲道:“我想讓的事,其實就一件,要讓以后的大驪王朝,轄境之內,真真正正的風調雨順!”
“山上山下,差距在所難免,可至少要促成一個表面的和平共處,特別是尋常百姓,要讓他們之所以禮敬仙人,不單單是因為害怕,更多的,還是因為對方讓了什么天大好事,從心去論處,
就像寺廟的佛祖菩薩,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厲害,方才有眾多信眾,而是百姓虔誠燒香,真的能得到福報。”
最后他沉聲道:“在我大驪境內,若是有任何一個百姓,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么我希望在這關鍵時侯,能有人站出來,替那個輕如鴻毛之人,討個公道!”
寧遠默不作聲。
宋正醇微笑道:“以前山崖書院還在的時侯,這些事,都是齊先生親自去讓的,我還曾遠觀過一次,看著先生為一個毫不起眼的老乞丐,一腳踏平了一座仙家山頭。”
寧遠深吸一口氣。
隨即他說道:“那以后這種事,就由我來。”
皇帝陛下側身作揖。
寧遠忽然問道:“這些話,陛下當年有無對國師大人說過?”
宋正醇笑著反問,“若是沒有這些心氣,沒有這些肺腑之,劍仙以為,崔先生會選擇我大驪?”
年輕人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是該如此。”
大驪皇帝突然瞇起眼,輕聲道:“這些話,少年時期,我對崔先生說過,如今老了,又復述給了劍仙,就像畫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圓。”
“遑遑幾十載,聚沙成塔,登山過河,到了此刻,轉瞬即逝,過眼云煙。”
寧遠猶豫了一下,說道:“多年以后的光景,陛下未必就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