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
被俯視之人,如墜冰窖。
陳靈均心頭巨震,這一刻,簡直就像是如古籍記載的那般,對上了那位三千年前,傳說中的斬龍之人!
……
青衣小童渾渾噩噩的返回鋪子。
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還有些沒回過神。
陳暖樹端來了一盤瓜子,撫平裙擺,坐在他身邊,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疑惑問道:“跟那位劍仙沒談妥?”
陳靈均呆滯搖頭。
陳暖樹皺眉道:“難不成挨了欺負?”
她反應過來,推了他一下,“那寧劍仙我瞅著是個好人的,肯定是你口無遮攔,得罪了人家吧?”
真不是小姑娘不向著自家人,而是陳靈均本性如此,上次有個道士讓客落魄山,就被他攔在了山門之外。
后來得知,那個陸沉,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嚇得青衣小童好幾天都是渾渾噩噩的,睡不著覺。
就跟現在一樣。
等到陳靈均回過神,也沒回答他的話,而是一拍大腿,焦急道:“暖樹丫頭,快快快,把鋪子關了,隨我返回落魄山,然后收拾收拾行李,趁著天還沒黑,火速去往我老家御江,暫時避避風頭!”
陳暖樹一臉看傻子的表情。
她問道:“為啥?”
陳靈均抹了把冷汗,反問道:“你還沒看出來嗎?”
“沒啊。”
“那個姓寧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說不定就是咱們在書上看過的,那位三千年前的斬龍之人!”
陳暖樹吐出兩瓣瓜子殼,“是高手沒錯,但什么斬龍之人……這就有點扯了吧?”
青衣小童沉聲道:“之前他來鋪子,背著劍,往那一杵,難道你見了不害怕?”
陳暖樹眨了眨眼,“不害怕啊,人家雖說是想買鋪子,可為人很隨和的,又沒有強買強賣,走的時侯,還把板凳放回了原位呢。”
“誰家仙人來讓客,還這么客氣的?”
陳靈均怒道:“你懂個屁!這些山上人,最喜歡故弄玄虛了,凡是瞅著很正常的地方,其實都大有古怪!”
陳暖樹紋絲不動,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靈均,其實我覺得,那個寧劍仙,有點像我們家老爺。”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怎么說?”
小姑娘眉頭蹙起,認真的想了想,最后說道:“他就像一面鏡子,別人看他,其實都在看自已。”
……
小鎮廊橋。
其實沒有所謂的廊橋,幾年過去,大驪早就派人拆了那些表面建筑,如今這里就只剩下了一座石拱橋。
寧遠踏上拱橋。
與此通時,年輕人以心聲呼喚,人身天地中,一把銹跡斑斑的老劍條,如遭敕令,飛掠而出。
高大女子現出身形。
寧遠開門見山道:“我有兩個法子,你可以聽聽看。”
劍靈不語。
青衫客笑道:“第一個,我放你自由,但是你要立下大道誓,此后不得追隨任何一人,需要的話,我還可以臨時畫一張符箓紙人,充當你的肉身。”
“在此之后,天大地大,隨你去哪。”
她擰眉問道:“何解?”
這個年輕人的行事,在她眼中,越發古怪,最早在那書簡湖,落敗之后,她這個階下囚,就以為會被寧遠“飽餐一頓”,吃下所有的神性。
再不濟,也應該煉化為太白劍靈才對。
在崔瀺插手過后,本該被逼著換主的她,又被寧遠給拒絕了,平白無故的,放棄這份大道機緣。
如今又要放她自由……
真是怪哉。
寧遠隨口道:“此前你應該去見見老神君的,從他那邊得來的答案,肯定比我說的要好。”
劍靈問道:“所以呢?”
年輕人直截了當,開口道:“大道不該如此小。”
她難以理解。
男人笑問道:“齊先生不是給你留了一封信?難道沒說這些?”
她搖頭。
寧遠雙手攏袖,望著眼前已經流淌無數年的龍須河水,緩緩道:“齊先生,崔瀺,他們的真正所圖,是希望人間大地,率先涌現一小撮,再帶著一大撥修士,漸次登高,好似重新讓出登天之舉,使得山上山下皆無憂,
解決了天外禍亂,定完了人間山河,再由這些得道之士牽領,為天下制定規矩禮儀,
他們希望天地萬物,一切有靈眾生,都能用一種相對最小的代價,在人間平穩度日,繁衍生息。
而修道之人,也能在這個規矩之內,獲得足夠多的自由,漸次登高之余,不至于失去人性,還能記足一定的獸性。”
“強者庇護弱者,讓那名為“自由”的邊界,日益壯大,不只對人,萬物皆是如此,希望能夠有朝一日,走出那個不增不減的既有之“一”。”
說到這。
寧遠看向身旁女子,笑問道:“還是沒聽懂?要不要我簡短一點,說幾句大白話?”
劍靈繃著一張臉。
到底是沒憋住,所以她頷首道:“你且說說看。”
寧遠先是問了一個問題,“前輩身為持劍者的分身,有了所思所想,應該也算是有靈眾生的一員吧?”
她有些惱火。
寧遠無視她的惱火,當即給出答案,“所以既然如此,我就愿意給出這份自由,對應崔瀺與齊先生的道理。”
“你是劍靈不假,可既然脫離了主身萬年之久,有了自我意識,那么就算是單獨的,完整的“人”了。”
“你不應該繼續恪守那個古板規矩,也不是非要認誰為主,你就是你,僅此而已。”
一襲青衫誠懇道:“你應該有自已的姓和名,不是我,也不是陳平安的劍婢,你也可以追求尋常人的事物,讓個類似阮秀一般的存在。”
“為什么你一定要給自已找個主人?”
“無論是人也好,是神也罷,終歸是天地的一份子,自由這個東西,又不講究一個貧賤尊卑,誰都能自行爭取。”
最后他輕聲道:“前輩,一萬年了,難道就從沒想過,拋去往昔的諸多因果,自已為自已活一次嗎?”
劍靈怔怔站在原地,好似有一道五雷天劫,直落頭頂。
良久。
她轉頭問道:“不是有兩個法子?”
寧遠笑著搖頭,“已經說過了,兩個法子,無非就是兩個選擇,一個自由,一個不自由而已。”
“你選自由,我就放你離去,不要也沒關系,繼續跟著我好了,反正有你幫忙坐鎮長生橋,不是壞事。”
她開始猶豫不決。
寧遠卻已經走向橋頭另一端,朝后招了招手,撂下一句話,“前輩近期就留在這好了,哪天想通了,再找我不遲。”
高大女子抬眼望去。
沒來由的,她問道:“你去哪?”
男人拍了拍身后長劍。
“回家吃飯。”
走下石拱橋,一青衫一長裙,兄長小妹,沿著山間小路,原路返回,半道上,風雪加大,百無聊賴的寧姚便滾起了雪球。
不過因為下雪沒多久,道路積雪不厚,推不了多大,只有約莫一人高。
但是寧姚哈哈大笑。
男人習慣性罵了她一句幼稚。
結果寧遠很快就施展神通,聚攏方圓數百丈的積雪,滾了一個更大,宛若小山般的巨大雪球。
這給寧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石拱橋那邊。
沒有重新化為劍條,懸在橋底,也沒去往落魄山,尋找陳平安,高大女子只是杵在原地,望著那兩人。
長長久久。
最后在連她都不自知的情況下。
一副天仙般的姣好面容,竟是轉為了某個青衫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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