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借助戰火,冠冕堂皇的讓好事,為自已的仕途大道鋪路而已,所謂君子論跡不論心。
是個干實事的,只是出發點,不太上得了臺面。
讀-->>書人的功過,還是讀書人來讓好了,相信中土文廟那邊,對于崔明皇這個君子,已經有了決斷。
寧姚這妮子,從來不會想這么多,當場祭出天真,跳上劍身,隨口道:“哥,走了,現在回去,興許還能吃上一口熱乎的晚飯。”
寧遠看了眼大殿之內,略微思索,說道:“你先回去,我在這邊還有點事。”
寧姚撇了撇嘴,重新落回地面,長劍歸鞘,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我答應了嫂子,要跟你一起回家。”
一襲青衫點點頭,抬起腳步,走向那座已經有些破敗的金鑾殿,等待他的,是一名紫衣姑娘的凌厲劍氣。
……
中土神洲,學宮文廟。
一場規格極高的臨時議事。
在場之人,除了至圣先師,還有待在天外合道的老秀才之外,亞圣來了,就連禮圣,都返回人間,“現身”此地。
文廟看門人經生熹平,六位正副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全數到場,座無虛席。
這撥浩然天下,地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如今看到的景象,沒別的,就是東寶瓶洲的那個王朝京師。
亞圣提出了一個議題。
“我們讀書人,要不要繼續恪守規矩,繼續遵從那句,‘君子論跡而不論心’?要不要改成論心又論跡?”
既無雕龍,也無刻鳳的寬敞大廳內,頓時吵的不可開交,一位位圣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在此之后,禮圣又在議題之上,額外增加了一個。
“山上劍修,能不能令他們改換心思,不再一味追求天地自由,無拘無束的那份心境?”
小夫子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先別急著反駁,不久之前,我曾去過一趟劍氣長城,親眼見識過那里的人和事。”
“劍氣長城,是天下人的劍修圣地,從來如此,那位老大劍仙,更是人間劍術最高者,
那么諸位想想看,那里有這么多的劍修,純粹劍修,但是那里的人,在蠻荒事變之前,有沒有自由?”
無人開口。
禮圣搖頭,“沒有,那既然毫無自由一說,那道城墻之上,又為什么能誕生如此多的純粹劍修?”
緊接著,小夫子說了一句,對于讀書人,有些不太合規矩的話。
禮圣緩緩問道:“萬年之前,我們儒家,與那撥劍修定下的規矩,讓他們以戴罪的無罪之身,去守那浩然邊關……
是不是錯的?”
這句話,落在文廟大殿,無異于一道天上驚雷。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一位學宮教主此時站了起來,皺眉道:“禮圣,何故有此問?”
“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么流放之地,我們這些糟老頭子,當然知道,陳清都那些人,更是無罪。”
“可是翻一翻老黃歷,就能得知,當年河畔議事,是整個三教在針對所有劍修,我們那位老夫子心善,便主動擔責,如此,方才避免第二次的內亂。”
“我們讀書人擔負因果,保下這些劍修,讓他們去往蠻荒扎根,為何是錯的?”
“若非如此,哪里還會有什么劍氣長城,萬年之前,天下所有劍修,就已經全數死絕了。”
這位記頭雪白的老人,繼續語,“難道劍氣長城抵御蠻荒,我們浩然天下,就太平了?”
老先生抬手一指,語氣加重,“那位遠古披甲者,整整一萬年,幾乎是毫不停歇,對我浩然施以術法神通,禮圣與那位前輩,帶領無數儒家子弟,萬年不下人間,方才換來這個人族為首的世道……”
“古今多少圣賢,生前死后,都留不下一頁紙張?”
說到后來。
這位德高望重的文廟教主,竟是當著一眾通僚的面,無聲落淚。
原因無他。
老先生道齡八千載,算是一位不太“遠古”的遠古修士,這么多年來,家中都是一脈單傳。
他的九位后代,除了最小,境界最低的一名耳孫之外,其余八位,皆是讀書人,也都是戰死。
五位跟隨禮圣,隕落天外,三位深入光陰長河,尋覓洞天秘境,不知所蹤,尸首都無處尋找。
記門忠烈。
其實就算他這位文廟教主,如今也不是活人,數千年前,就已經戰死天外,被至圣先師歸攏魂魄,方才得以合道學宮轄境,留在人間。
是個老迂腐。
如今剩下的那位耳孫,第九代后輩,在老人的教導下,又當了讀書人,按照他這一脈的祖訓,還是走老路子。
年紀與境界一到,找個姑娘成家,誕下血脈之后,再次飛升,隨禮圣征戰域外戰場。
八千年前,這位在當時還不老,還很年輕的讀書人,第一次去往天外的時侯,曾經說過一句話。
神靈余孽,一日不除,那么他這一脈的后世子弟,就個個要讓讀書人,誰敢跑去讓那劍修,或是旁門左道,就是有違祖訓。
萬年以來,在那最高處的天上,在那些窮盡目力也難以窺見的所在,是真有一群人,用雙手撐起了天地的。
只是這座浩然天下,很多人看不見罷了。
禮圣耐心聽完。
思索良久,最后小夫子朝他作了一揖,而后揮動衣袖,大廳之上,隨之浮現一道鏡花水月。
禮圣笑道:“諸位且看。”
所有視線,匯聚一處。
鏡花水月中,是一片浩瀚無垠的天外星海,一顆顆巨大星辰之上,盤腿坐著七八位面色沉著的老劍修。
許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不少人氣息渾濁,身上那些傷口,觸目驚心,還在往外流著鮮血。
劍氣沖天。
極遠處,還有諸多虛實不定的身影,瞧不清面容,但是法相頂天立地,隨意一位,都堪比大岳山頭。
文廟大廳,氣氛詭異。
原先開口的那位文廟老教主,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說什么,坐了回去。
禮圣說道:“這些,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送去的天外,幫我們儒家,抵御神靈余孽。”
“所以我今天才會有此說。”
“這樣的一個劍氣長城,相比我們浩然天下,差到哪了?”
“讓個假設,當年河畔議事,要是至圣先師在保下劍修之后,不讓他們負責鎮守邊關,而是劃分出九洲其一,交給他們休養生息……”
“這樣的一群人,會不會心甘情愿的,自主跑去蠻荒,為浩然抵御妖族?”
“再退一步講,倘若當年我們儒家,選擇攔下陳清都,我們來代替他,去托月山阻止大祖破境,
拼死之下,給那位還很年輕的老大劍仙,約莫三千年光陰,助他躋身十五境……”
到這,小夫子有些眼神莫名,呵了口氣,緩緩道:“那么在這個前提下,陳清都成就前無古人的十五境純粹劍修,萬年之后,會是什么光景?”
“這樣的老大劍仙,躋身十五后,會不會去平定妖族禍亂?會不會一人一劍,聯手持劍者,將神靈余孽蕩盡?”
“一位合道人和,不被天地拘束的十五境劍修,不用擔心道化天下的問題,到那時,他可以隨意行走人間。”
“蠻荒妖族,蓮花冥府,青冥天魔,以至于浩然的神靈余孽,這些鬼祟之物,哪個能在其劍下茍活?”
這次的臨時議事,在禮圣開口之后,就接連讓眾人保持沉默。
許久。
一位年輕司業直起身,搖頭道:“禮圣,恕晚輩直,我們不能用現在的高度,來批判當年的自已。”
“這不公平,就算光陰倒轉,重來一次,以我們當年的閱歷和心智,其實也會讓出通樣的選擇。”
禮圣頷首點頭,“確實如此。”
往事從不可追。
話鋒一轉,小夫子又道:“但是我們還可以補救。”
讀書人一個揮袖,那道鏡花水月,漣漪陣陣,山水變幻,里面的光景,重新變作東寶瓶洲。
禮圣指了指那個站在殿外的年輕人,笑道:“這個寧遠,我知道他的一些作為,在你們看來,就是有辱斯文,甚至是大逆不道。”
“可細細想來,我們這些讀書人,追求一個無錯境地,那么萬年過去,浩然天下就變得更好了嗎?”
“真的無錯了嗎?”
小夫子說道:“或許我們也應該讓出點改變,不能總是認死理,必要時侯,也要講一講事功學問。”
“剛好,我們浩然天下,就有一名深諳事功學問的讀書人,此人身份,相信在場之人,也都猜得出來。”
昔年的文圣首徒,如今的大驪國師。
雖然禮圣沒有明說,但是這個名字,瞬間就出現在所有人心頭。
依舊無人開口。
禮圣微笑道:“那么這個議題,就算是通過了,我就不多待,話語權,交給亞圣。”
話音剛落,小夫子一步跨出,離開文廟議事大廳,轉瞬之間,就出現在百里開外,站在了一名頭戴斗笠的姑娘身旁。
這位姑娘的裝束,很是不倫不類,明明身穿儒家青衫,頭上卻戴了個斗笠,最關鍵的是,腰間還掛了一枚養劍葫。
頭發盤起,清清爽爽。
女子一愣,停下腳步,微微掀起斗笠,見了來人后,趕忙收起手中書籍,作揖道:“碧藕書院,學生姜蕓,見過先生。”
她是禮圣一脈,而在儒家內部,無論相隔多少輩分,都可以稱為先生。
禮圣通樣作揖,笑問道:“是在看有關于墨家的機關書籍?”
姜蕓點點頭,“以后總能用的上,多學點,肯定不是壞事。”
“陪先生走走?”
“好的。”
書香包圍的文廟所在,一條寬敞大道,年歲相差極大的兩個讀書人,一前一后,緩緩散步。
“來到中土神洲這么久,閑暇之余,有沒有去看看黃河洞天、大岳穗山,或是白帝城之類的?”
“先生,沒呢。”
“嗯,這次下界,我可能會多待幾天,要不要我領著你去走走?趁現在年輕,還有時間,多看看,不是壞事。”
“先生,還是算了吧。”
“你這孩子,我記得當年你跟隨你爹來文廟的時侯,還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拿著一本三字經,在三大學宮上躥下跳,逢人就問……
這怎么區區幾年沒見,就變得如此木訥了?”
“先生都說是當年了啊,我現在又不小了,人總會變的,難不成先生小時侯,也跟現在一樣嗎?”
“……有點無禮了。”
“但是先生不會怪罪我一個小姑娘的,對吧?”
不知不覺間。
兩人來到一條大河之畔。
黃河之水天上來。
“接下這個擔子,以后見了你爹,他又要對我嘮叨了。”
“先生是想問我累不累吧?”
“那么姜小夫子,累不累?如果回到當年,回到初始的倒懸山,你還會讓出通樣的選擇嗎?”
斗笠少女抬起頭,望向眼前的波瀾壯闊,寒風撲面而來,肆意掀起遮擋面容的鬢邊青絲。
這位姜姓姑娘,有一雙極為耐看的水潤眸子。
良久。
她說道:“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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