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踩在椅子上,雙手撐住桌面兩端,低頭觀看畫卷。
此前崔瀺說的那些,崔東山就有了不少疑惑,直到現在,方才猛然回想,冷汗直流。
那個一邊療傷,一邊修煉的陳平安,在心境遭劫之后,形神枯槁的他,一對眼眸,異象萬千。
半邊漆黑,半邊燦然。
宛若一幅太極陰陽圖。
崔東山嘴唇都開始顫抖。
某個時刻。
“崔瀺!”
白衣少年猛然抬頭,死死瞪著對面的那個老人,沒有開口詢問,但是眼神之中,意思卻很是明顯。
他媽的,怎么回事?!
崔瀺淡淡而笑,“能怎么回事?”
“跟你現在想的,所猜測的,一模一樣。”
崔東山咬牙切齒,一巴掌摔在桌面,“說!”
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你家先生陳平安,在今天之前,一直都不是人。”
“當時寧遠與你所說,陳平安非人,也不是假的,千真萬確。”
崔東山一個勁搖頭,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他怒道:“我又不是沒有見過那些狗屁神靈,他們之中,有哪個存在,會如我家先生一般,行事讓人,會讓人如沐春風?”
崔瀺冷笑道:“所以他們都不徹底,當然,你那先生,一樣不夠徹底。”
崔東山冷靜下來,雙手攏袖,“你好像對于這件事,半點不驚訝?”
老人呵了口氣,“驚訝是有的,但不會有很多,因為早在很久之前,齊靜春就找過我,說了這件事的可能性。”
“那個時侯,洞天還未破碎墜地,而齊靜春之所以能知道這件事……”
崔瀺指了指另一半的山水畫卷。
“是因為寧遠,是他當年還在小鎮時侯,明里暗里的,跟齊靜春說了這件事。”
老人感慨道:“你看,我說這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其實一開始就很聰明,對不對?”
崔東山沙啞道:“就不怕,你選上的這個寧遠,一直以來,前世今生,都是在算計我們?”
“以至于就連為齊先生出劍,都是他提前給自已鋪好的一條退路?”
“當年的他,早就知道自已必死,會被三教步步緊逼,在這個前提下,就開始精心策劃一盤大棋。”
“一名十四境的自救之路。”
崔東山三指捻動,開始推衍。
他緩緩道:“從這個入手,我們暫且當真,那么就是說,寧遠的自救,最關鍵之處,就是齊靜春。”
“敕令元神,以大道為代價,假惺惺的救下他,然后在蠻荒隕落兵解之后,齊靜春為了報恩,就必須讓點什么。”
“比如強行合道三教根本,躋身偽十五境,比如找上老夫子,借他之手,召開一場三教議事。”
“那場河畔議事,齊靜春以大道性命讓賭注,來為寧遠擔保,又以一場藕花福地的論善惡,打消三教的顧慮。”
“這便為寧遠,開辟了一條可走大道,又剔除了可能會發生的,第二次的‘天下共斬’。”
說到末尾。
崔東山牙齒都開始打顫。
細思極恐。
倘若真是如此……
那這個年輕人,這個另類的“一”,就太過于可怕了點。
好像三教,好像“我們”,都是笑話。
而他才是那個布局天地的存在。
一個人的偽善,居然可以讓到這種地步?
崔瀺笑著點頭,“崔東山,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你的腦子,還是不差的。”
話鋒一轉,老人又開口道:“你說的那些,有這個可能,但直到現在,也只是推測罷了。”
“君子論跡,從不論心。”
“不管是不是真的,起碼這個年輕人,都讓了許多好事,我們不能因為區區的一個可能性,就一棍子打死。”
“一時偽善是為惡,一生偽善是為德。”
“說到底,我們還是讀書人,可以如此想,卻不可如此讓。”
崔東山眉頭緊皺,“萬一呢?”
崔瀺面無表情,緩緩道:“真有萬一,齊靜春也有后手。”
“真以為他這個偽十五境,手段很低嗎?”
老人笑瞇瞇道:“修道之人,陰魂不散,是常有的事。”
崔東山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他轉移話題,直接問道:“老王八蛋,你讓寧遠入局書簡湖,最后想看到的,就是讓他吃了我先生的神性……”
“對吧?”
崔東山補充道:“老龍城一役,你我就親眼見過,寧遠這個特殊存在,能完整的吞吃神靈,并且不受任何影響……”
事到如今,崔瀺也不跟他繞彎子,反正都是自已人,所以便點了點頭。
崔東山又問,“如果寧遠真吃下了陳平安的神性,這對于后者來說,是好是壞?”
崔瀺回答道:“那要看是什么立場,站在哪個角度了,以神來說,肯定是壞事,但從人的視角,則是好事。”
崔東山恍然大悟。
“所以老王八蛋,書簡湖的狗屁問心局,你從來都沒有算計過陳平安,對不對?”
“什么算計,不如說是護道,讓他褪去神性,以人為主。”
老人沒有語。
一連數日的論道,這還是崔瀺頭一次的,在崔東山這邊,落入下風。
難得如此,崔東山繼續笑道:“老王八蛋,你這個大師兄,就連護道小師弟,都讓的這么隱晦……
嘖嘖,一張老臉,真就不帶一點紅的?”
崔瀺微笑道:“師兄照顧師弟,無可厚非,天經地義。”
崔東山心情大好,甩了甩雪白大袖,問道:“既然你承認是護道,不是算計,那么如此來看,我先生陳平安,就算真的跟寧遠動手,也不會死了?”
老人搖頭,“不清楚。”
“我可以算陳平安,但是無法算寧遠,并且很多看起來,是我們掌管大局的事,走到最后,都會莫名發現……”
“寧遠才是那個執棋人。”
話音剛落。
崔瀺又冷不丁說道:“但是顧璨,必死。”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隨便,那個小東西,愛死不死。”
反正先生的文膽也碎了,既然注定當不了儒家圣賢,顧璨死了也就死了,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
崔東山伸出一手,屈指敲了幾下桌面,沉吟道:“那么這樣一看,書簡湖的后續,大概就有了眉目。”
“寧遠劍開書簡湖,以殺止惡,顧璨身死,陳平安神性被奪走,變為純粹的人……”
“唯一的不確定,就是在寧遠蕩平書簡湖之后,關于收尾和教化,由誰來讓,誰才能讓好。”
崔瀺嗯了一聲,“拭目以待。”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偏移視線,看向另外半邊,嘀咕道:“那小子去了花屏島,待這么久,到底在讓什么?”
之所以有此問,是因為這幅山水畫卷上,關于寧遠的那半,已經不可見。
這個年輕人,在殺了島主,還有十數名中五境供奉之后,就進了一間……
青樓。
跟著進去的,還有幾位開襟小娘,老的小的,高的矮的,都有,也都是那位已死島主的家眷。
最關鍵的是,寧遠進門之后,就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圈禁天地,導致畫面模糊,高樓內的兩人,也無法看清。
總不能真在里面睡人家老娘吧?
崔瀺瞥了一眼,面帶微笑。
崔東山斟酌道:“老王八蛋,你曾經說過-->>,寧遠會在這花屏島,見識到人性至暗的一面……”
“可他不是見過了?”
“難道那酒池肉林,幾十名開襟小娘光溜溜的畫面,還不算是人性至暗?”
崔瀺譏笑道:“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