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悄無聲息的“送瘟神”行動,在“春暉老干部休養中心”內部悄然啟動。
鄭儀和劉衛東,這對因共同目標而暫時結盟的對手,配合得異常默契。
劉衛東利用他多年在明州經營的人脈和影響力,尤其是他在老干部群體中那種“老好人”、“知心大哥”的形象,開始在各種非正式場合,以一種看似不經意、實則極具引導性的方式,散播著關于錢漢忠健康狀況的“擔憂”。
“哎呀,錢老最近氣色好像不太好啊,昨天去看他,咳嗽得厲害。”
“是啊,聽說夜里睡不踏實,血壓也不太穩定。畢竟快八十的人了,明州這醫療條件,跟京城、省城沒法比啊。”
“可不是嘛!錢老為明州奉獻了一輩子,勞苦功高,現在年紀大了,理應得到最好的照顧。我看啊,真得勸勸他,去京城的大醫院做個全面檢查,找個條件好的療養院長期住下來,對身體有好處。”
這些話語,如同細微的病毒,通過老干局的干部、休養中心的工作人員、以及經常出入“春暉”探望老領導的在職官員之口,迅速在明州上層的小圈子里擴散開來。
起初,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關心和議論。
但很快,隨著劉衛東有意無意地“加深”這種印象,風向開始悄然轉變。
“錢老這身體,恐怕真不適合再留在明州了。萬一有個閃失,我們怎么對得起老領導?”
“是啊,明州冬天冷,夏天潮,對老年人身體負擔大。京城或者省城的干休所,條件好,醫療資源也集中,更適合養老。”
“咱們得為錢老的晚年幸福著想啊!”
這種論調,表面上充滿了對老同志的關懷和尊重,實則暗藏殺機。
它巧妙地將“錢漢忠的健康”與“離開明州”捆綁在一起,制造出一種“為了錢老好,他就應該離開”的輿論氛圍。
而真正發揮關鍵作用的,是鄭儀早先通過“明城服務公司”安插進“春暉”的那幾名“服務人員”。
他們以提供“精細化”、“專業化”服務為名,幾乎融入了“春暉”日常運作的每一個環節。
他們“盡職盡責”地記錄著錢漢忠的“健康數據”:血壓的細微波動、偶爾的咳嗽、睡眠時間的減少、食欲的變化……
這些數據,經過“專業”的整理和分析,形成了一份份“客觀”、“詳實”的“健康監測報告”。
這些報告,通過隱秘的渠道,源源不斷地送到劉衛東,乃至更高層級的相關部門負責人手中。
成為了“證明”錢漢忠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亟需更好醫療環境”的“鐵證”。
與此同時,一場針對“春暉老干部休養中心”本身的“輿論風暴”,也在鄭儀的精心策劃下,悄然醞釀。
幾家此前被城投集團“明城服務公司”評估為“存在服務短板”、“設施有待升級”的本地自媒體,開始“客觀”地、“善意”地指出“春暉”在“適老化設計”、“緊急醫療響應”、“專業化護理水平”等方面存在的“不足”。
文章寫得很有技巧,通篇都是“建議”和“期望”,但字里行間透出的意思卻很明確:
“春暉”現有的條件,已經無法滿足像錢漢忠這樣級別、健康狀況又需要特別關照的老同志的養老需求了。
這幾股力量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慢慢收緊。
目標只有一個:讓錢漢忠“自愿”地、體面地離開明州。
“春暉”那棟獨立小樓里,氣氛日益凝重。
錢漢忠雖然年事已高,但政治嗅覺依舊敏銳得可怕。
他很快就察覺到了周圍彌漫的那種異樣氣氛。
那些來自市委、老干局乃至省里老干部門領導的“關心”電話,變得越來越頻繁,語氣也越來越“意味深長”。
那些服務人員無微不至的“關照”背后,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暗中觀察。
那些隱約傳入耳中的、關于他健康狀況和“春暉”條件的議論……
這一切,都讓錢漢忠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明州經營數十年的根基,正在被動搖。
那個曾經說一不二、無人敢忤逆的“錢書記”,似乎正在變成一個需要被“照顧”、被“安排”的普通老人。
這種落差,這種失控感,讓錢漢忠暴怒不已。
“砰!”
一個精致的景德鎮瓷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混賬東西!他們想干什么?啊?想趕我走?!”
錢漢忠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那雙鷹目中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站在一旁的趙慶龍嚇得臉色慘白,大氣都不敢出,只能低著頭,不停地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錢老……您……您消消氣,身體要緊……”
“身體?老子身體好得很!”
錢漢忠猛地轉過身,死死盯著趙慶龍。
“你說!外面那些風風語,是不是你傳出去的?啊?是不是你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想換個主子了?!”
“冤枉啊!錢老!”
趙慶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
“我對您可是忠心耿耿啊!天地可鑒!那些話……那些話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造的謠!是想挑撥離間啊錢老!”
錢漢忠死死盯著趙慶龍,仿佛要將他看穿。
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的戾氣稍減,但寒意更濃。
他知道,趙慶龍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必要。
真正的敵人,在外面。
是鄭儀?還是誰?
他意識到,自己這次遇到的對手,遠比想象中更狡猾,更狠辣。
他們不跟他正面沖突,而是用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方式,一點點瓦解他的影響力,孤立他,最終逼他離開。
這種手段,比直接的對抗,更讓人難受,也更難破解。
接下來的日子,對錢漢忠來說,成了一種煎熬。
他越是強調自己身體硬朗,越是拒絕任何關于他去外地療養的建議,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就越是怪異,那種“同情”中帶著“擔憂”、“勸說”中藏著“逼迫”的氛圍就越是濃重。
甚至連他最信任的幾個老部下,來看望他時,語間也開始閃爍其詞,委婉地勸他“想開點”、“以身體為重”。
仿佛他已經是一個病入膏肓、卻不自知的老糊涂。
這種眾口一詞的“關心”和“質疑”,像慢性毒藥一樣,侵蝕著錢漢忠的意志和判斷力。
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脾氣越發暴躁陰晴不定。
有時會毫無征兆地大發雷霆,有時又會長時間地沉默不語,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老獅子,明明還有尖牙利爪,卻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四肢,只能眼睜睜看著獵人在周圍布下陷阱。
而“春暉”內部那些負責照看錢漢忠的工作人員,包括趙慶龍在內,心態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起初,他們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還抱有敬畏之心。
但隨著外界輿論的持續發酵,以及錢漢忠本人越來越不穩定的情緒狀態,一種微妙的不安和……私心,開始在他們心中滋生。
錢漢忠畢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萬一真在“春暉”出了什么意外,比如突發急病、摔倒中風甚至更糟……
那么,他們這些負責具體照看的人,絕對脫不了干系!
輕則處分,重則可能前程盡毀!
以前有錢漢忠的威望罩著,或許還能大事化小。
但現在,錢漢忠明顯“失勢”了,省里市里的風向也變了。
到時候,誰會保他們?
恐怕第一個被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就是他們這些身邊人!
這種對自身責任的恐懼,逐漸壓倒了對老領導的忠誠。
他們開始覺得,讓錢漢忠去醫療條件更好的京城或省城療養,或許……真的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能讓他們肩上的責任輕一點,風險小一點。
至于錢老愿不愿意?
在自身利益面前,老領導的意愿,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他們并不知道,這種心態的轉變,正是鄭儀和劉衛東精心設計的圈套的一部分。
他們只是本能地覺得,把錢漢忠這尊越來越難以伺候的“大佛”送走,對自己有利。
于是,在一種奇妙的合力下。
上有省里老干部門“出于對老同志健康高度負責”的“建議”和“安排”;
中有劉衛東等人持續不斷的“輿論”壓力和“勸說”;
下有“春暉”工作人員出于自保而生的“默契”配合;
外有鄭儀掌控的城投集團對“春暉”“適老化改造”提出的種種“客觀”難題……
錢漢忠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四面楚歌的絕境。
他所有的抗爭和怒吼,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被那種無處不在的“關心”和“為你好”的軟性包圍所化解。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如此的……無力。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春暉”那棟獨立小樓的書房里,光線有些昏暗。
厚重的窗簾半拉著,擋住了午后過于明亮的陽光,也隔開了外面隱約傳來的施工噪音。
城投集團對“春暉”進行的“適老化改造”工程,似乎永無止境。
錢漢忠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后。
他搬了一把藤椅,放在窗邊,整個人陷在椅子里,身上搭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毯。
與幾個月前那個在會客室里不怒自威、氣場逼人的“老領導”相比,此刻的錢漢忠,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頭發似乎更白了,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僂著,臉上深刻的皺紋里,填滿了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說的……灰敗。
只有那雙眼睛,偶爾抬起時,依舊會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但更多的時候,是深深的困惑和一種被時代拋棄的茫然。
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參茶,旁邊散落著幾份報紙和內部參考,但他顯然沒有翻動過。
書房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
錢漢忠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濃重的倦意。
門被推開,一個身材清瘦、戴著金絲眼鏡、同樣滿頭銀發的老人走了進來。
他是錢漢忠在省里工作時期的一位老同事,姓孫,退休前是省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以學識淵博、見解獨到著稱,與錢漢忠私交甚篤。
這次,他是受省里老干部門所托,也是出于私人情誼,前來做最后的“勸說”。
“老錢。”
孫主任的聲音溫和,帶著老友重逢的親切。
他走到窗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了看錢漢忠的臉色,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臉色不太好啊,最近沒休息好?”
錢漢忠抬了抬眼皮,看了老友一眼,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笑意的弧度。
“休息?哼,外面叮叮當當的,跟拆房子似的,能休息好才怪。”
他揮了揮手,指向對面的沙發。
“坐吧,老孫。難得你還想著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孫主任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掃過茶幾上涼透的茶和未動的報紙,心中了然。
他知道錢漢忠此刻的心境。
“外面的工程,也是為了改善老同志們的居住環境嘛,忍一忍就過去了。”
孫主任試圖緩和氣氛。
“改善?”
錢漢忠嗤笑一聲,語氣帶著譏諷。
“我看是嫌我們這些老家伙礙眼,想趕緊把我們打發走才是真的!”
孫主任沒有接這個話茬,他知道一旦接上,話題又會陷入無休止的抱怨和對立。
他沉默了片刻,換了一種更推心置腹的語氣。
“老錢啊,咱們認識多少年了?幾十年了吧?”
“從當年在地區共事,到后來一起在省里……風風雨雨,都過來了。”
“我今天來,不是代表組織,就是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跟你說幾句心里話。”
錢漢忠渾濁的眼睛動了動,看向孫主任,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
“老孫,你說……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錢漢忠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外面那些人,都說我身體不行了,得去京城養著。連……連我身邊這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迷茫,甚至帶著一絲自我懷疑。
“還是說……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該……挪窩了?”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刺破了錢漢忠一直以來強撐著的堅硬外殼,露出了底下那份不甘、困惑,以及……對時光無情的恐懼。
孫主任看著老友那雙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迷茫神色的眼睛,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他太了解錢漢忠了。
了解他的強勢,他的自負,他對權力近乎本能的迷戀。
要讓這樣一個人,承認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無異于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孫主任沒有直接回答錢漢忠的問題。
他端起茶幾上那杯涼透的參茶,走到飲水機旁,重新兌上熱水,然后走回來,將溫熱的茶杯塞進錢漢忠有些冰涼的手里。
“老錢啊,”
孫主任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通透和慈悲。
“咱們這把年紀了,有些事,該看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