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儀沒有立刻離開,反而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
北河村的風暴已經掀起,胡之遙的刀、鄧修的劍、李成棟的喇叭都已就位,甚至鄒俠這座最大的靠山也暫時被穩住了陣腳。
表面上看,一切都在按照他預設的軌道猛烈推進。
但他心里清楚,這僅僅是個開始,或者說,是撕開了第一道口子。
真正的龐然大物,還隱藏在更深、更暗的水下,冷眼旁觀著這場風暴,甚至可能正在悄然調整著應對的策略。
這個龐然大物,或者說,最需要警惕的那個“變量”,就是市委副書記劉衛東。
鄭儀的腦海中迅速閃過省長交給他的那份絕密資料里的信息碎片,以及他來到明州后暗中觀察到的細節:
劉衛東,市委副書記,明州名義上的三把手。
年紀比鄒俠稍長,資歷極老,在明州根深蒂固。
前任市長何偉倒臺的那場巨大風波中,很多人都被卷入,清洗。
資料顯示,劉衛東與何偉關系密切,當時許多人都認為他難逃一劫。
但最終,他卻奇跡般地“平穩著陸”,只是權力和影響力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削弱和制約,從此變得更加低調、沉默,甚至在常委會上都很少發表決定性意見,更像一個超然的旁觀者。
省長提供的資料里,用了一種非常含蓄的措辭:
“……衛東同志在何偉事件中負有失察之責,經批評教育后,認識深刻,暫無具體證據表明其有直接參與……”
“暫無具體證據”、“失察之責”……這些官樣文章的背后,往往隱藏著更復雜的真相。
鄭儀憑借其敏銳的政治嗅覺,從那些語焉不詳的表述和幾處微妙的“巧合”中,嗅到了一絲極不尋常的氣息。
他隱約感覺到,劉衛東當年的“平安落地”,絕非那么簡單。
其背后牽扯的博弈和妥協,可能遠超外界想象。
甚至有可能,何偉的倒臺,本身就是一場權力重新洗牌的結果,而劉衛東,或許是這場洗牌中某個更龐大、更隱秘勢力的“止損點”和“留守者”。
他平時看似尷尬、被邊緣化,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極致的自我保護?
一個能在何偉那種驚天大案中全身而退的人,怎么可能簡單?
他的沉默,他的低調,或許正是在積蓄力量,或者說,在等待時機。
而四海系在明州能如此盤根錯節、肆無忌憚,其背后若沒有更高層級、更隱蔽的保護傘,是絕無可能的。
這個保護傘,會不會與劉衛東,或者說與他所代表的那股隱匿勢力有關?
北河村的事情,雖然發生在基層,但一旦深挖下去,鏈條必然會向上延伸。
到時候,會不會觸動劉衛東那根敏感的神經?
他現在按兵不動,是真正的置身事外,還是在冷靜觀察,尋找介入的時機,甚至……尋找反擊的破綻?
鄭儀的手指停止了敲擊。
必須試探一下。
必須在總攻全面展開之前,摸清這位副書記的態度和底線。
至少,要讓他暫時保持“中立”,不能讓他成為阻力,甚至要想辦法,看能否將他那潛在的影響力,轉化為一種“消極的助力”。
但如何接觸?
直接找上門,太過突兀,也容易暴露自己的意圖。
需要一個由頭,一個看似自然、合乎情理的切入點。
鄭儀的視線落在面前那份剛剛簽發的《領導小組一號通知》上。
有了。
他拿起內部電話,撥通了劉衛東辦公室的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接起,是一個沉穩的中年男聲。
“劉副書記辦公室,請問哪位?”
“我是鄭儀。劉副書記現在方便嗎?關于剛剛成立的北河村問題專項處置領導小組的一些工作,我想當面向副書記匯報一下,聽聽他的指示。”
鄭儀的語氣把握得極好,恭敬中帶著對老同志的尊重,但又不過分謙卑,符合他作為市委常委、秘書長的身份。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似乎在請示。
很快,那個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
“秘書長您好,副書記請您現在過來。”
“好,謝謝。”
鄭儀放下電話,整理了一下衣領,眼神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
他拿起那份通知和會議紀要,起身走向劉衛東的辦公室。
副書記辦公室在同樓層西側,比鄒俠的辦公室略小,但布置得更加古樸雅致,紅木書柜、寬大的根雕茶海、墻上掛著意境深遠的山水畫,顯得寧靜而富有書卷氣。
與鄒俠辦公室那種莊重威嚴、以及鄭儀自己辦公室那種高效冷峻的風格截然不同。
劉衛東正坐在根雕茶海后,慢條斯理地燙洗著茶具。
他穿著合身的深色中山裝,面容清癯,眼神溫和,看上去更像一位儒雅的學者,而非執掌權柄的副書記。
“鄭秘書長來了,快請坐。”
看到鄭儀進來,劉衛東抬起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嘗嘗我剛泡的普洱,有些年頭了。”
他語速平緩,帶著一種令人放松的親和力。
“打擾副書記雅興了。”
鄭儀微微躬身,依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態端正而自然。
“剛開完領導小組的會,有些情況和后續安排,覺得還是應該及時向副書記您匯報一下,聽聽您的意見。”
鄭儀將手中的文件輕輕放在茶海上,語氣誠懇。
劉衛東熟練地斟了一杯橙紅透亮的茶湯,推到鄭儀面前,笑容不變:
“匯報不敢當。你們年輕人沖勁足,效率高,常委會剛開完,領導小組就運轉起來了,這是好事。鄒書記親自掛帥,之遙同志、鄧修同志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有他們把方向、抓具體,我很放心。”
他絕口不提“指示”、“意見”,反而先把鄒俠、胡之遙、鄧修抬出來,表明自己“充分信任”、“樂見其成”的態度,姿態放得很低,也很超然。
鄭儀端起茶杯,輕輕嗅了嗅茶香,贊了一句“好茶”,然后順勢接口:
“副書記過謙了。您是老領導,在明州工作經驗豐富,經歷過風雨,把握大局的能力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北河村這事,情況復雜,牽扯面廣,后續處理起來,肯定還會遇到很多難題,少不了要請您把關掌舵。”
他同樣避實就虛,先給對方戴高帽,強調其“經驗”和“把握大局”的能力,為后續可能的“請教”埋下伏筆。
劉衛東呵呵一笑,擺擺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老嘍,跟不上形勢嘍。現在的事情,還是你們年輕人思路活,辦法多。我嘛,也就是在旁邊看看,敲敲邊鼓,不給你們添亂就好。”
依舊是滴水不漏的回避,將自己定位成純粹的“旁觀者”和“支持者”,絲毫不接“把關掌舵”的話茬。
鄭儀心中暗凜。
果然是個高手。
這種看似謙和、實則極度謹慎的防守姿態,遠比咄咄逼人的質問更難對付。
他不再繞圈子,將那份《領導小組一號通知》和會議紀要向劉衛東面前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