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聽罷,笑著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那茶葉是今年新貢,我前天嘗了一次,覺著味道實在苦重,就撂在那里了。今兒既知道了這個法子,”轉頭對錦嵐道:“回頭你好好向姑娘學學,也照著做來我吃。”蘇顏華聽了便笑道:“太后可要折殺民女了。不必麻煩這位姑姑,等顏華明日收得了茶,第一個必然是孝敬太后嘗的。”太后哈哈一笑,道:“好巧一張嘴,好伶俐的心思,這樣奇巧的法子恐怕也只得你這樣的人才能想到。”蘇顏華只得又笑道:“這并不是顏華想出來的。”太后神色一奇:“難道竟還是別人?”蘇顏華道:“回太后,是。這法子是民女幼年在家時,先父大人教給我的。”
太后聞微微一笑,道“能教出你這樣一個女兒來,想必你父親定是個飽學之士。”蘇顏華笑著搖搖頭:“太后過譽了,民女的父親只是一名山野閑人。并且,這個法子也是與他交好的一名故人教給他的。”太后卻忽然問:“他叫什么?”
這句話問得又急又快,蘇顏華不禁有些詫異。她抬眼瞧了瞧太后臉色,只見她面上含著慈祥的笑意,眼波映著四周的微光頻頻閃動,十分可親,自己也不由笑了一笑。太后便又拍著她的手背道:“你越是這么謙讓,我竟越想要知道了。你且說說你父親的名字,看我可認得。”蘇顏華只得道:“先父名諱‘潘、年’兩字。”
太后眼中似乎有火星噼啪一跳,耀得蘇顏華心里只是一激。再看時她卻已經神色如常。蘇顏華只覺胸間一陣莫名慌亂,臉上暗暗發燒,只得緩緩低下頭去。
兩人又再閑閑說了一回話,太后見天色快要黑盡了,便愛惜的對蘇顏華道:“現下時候也不早了,水邊風又大,你勞了這半天神,快回去歇息了吧。”說完又讓安排幾個妥當人提了燈一路護送。蘇顏華早站起來,正要跪下謝恩,太后一個眼神,旁邊的錦嵐忙伸手攙住,笑著道:“姑娘身上還有傷,請不必拘禮。”蘇顏華卻掙扎著好歹肅了一肅,方扶著初月的手臂自去了。
只見八寶琉璃燈的光影之中,一隊宮人太監簇擁著她的背影在花樹叢中忽隱忽現,迤邐而行。漸漸過了解語軒,又轉下了浣纓橋,到了芳華門已只剩了幾個亮亮的小點,再一閃便消失在門后的黑暗中。錦嵐緩緩收回目光,轉臉偷瞥一眼太后,見她微垂了頭坐在那一團陰郁濃黑的暗影里,闔著眼睛一不發,只是袖口織金花紋熠熠閃動,仿佛晶瑩的淚光。錦嵐定睛再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她手上已籠了一串數珠。那數珠原是再普通不過的菩提子,因盤摩的時日長了,漸漸變成細潤的淺黃色。她手上細微動作,指尖一捻一扣,那數珠便一粒一粒的,慢慢撥過去。
忽然,那手指輕輕一顫,低沉冷凝的聲音一線鉆入錦嵐耳中:“是她么?”錦嵐忙穩住心神,想了想道:“奴婢說不好。”見太后忽然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忙又低低的道:“不過,論年歲,還有那簪子、茶,又是這樣的吃法,再加上——”太后皺著眉搖一搖頭,她只得停了嘴,微微低下頭去。過了半晌方聽太后又再開口,語氣卻已經淡淡的:“我估摸著,皇上的恩旨總出不了這個月,恐怕就在這幾天。是或者不是,如今且管不了那么多了,橫豎抓著點緊吧。”
錦嵐聞心中略作沉吟,試探的道:“這兩個月來,奴婢冷眼瞧著,皇上對她,怕是用了十分的真心。太后這么做,皇上若是知道了,他心里——”說著語氣一頓。太后道:“會恨我,是嗎?”她揚起臉看一眼錦嵐,又道:“他對她的心,我焉能看不明白?可越是這樣——”又嘆一口氣,“你也別怪我狠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能冒這個險。”錦嵐只得應了個“是。”
太后聽她聲氣當中仿佛十分不忍,自己也愣了半晌,方又閉了眼睛,細細嘆了一聲道:“唉,這都是命。若真是她,當年我造了孽,如今便應在了她的身上,就當是替我還債。若不是她,等我死了,自然墜阿鼻地獄,受無間之苦,那時候再還給她吧。”錦嵐聽到這話,不由一咬牙,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硬硬的頂著,一句話已經沖到了嘴邊。她皺了皺眉頭,終于漸漸忍下去。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