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自腕上褪下手珠,又捏在手心里一顆一顆撫弄了一遍,轉頭仍舊放在帕子上,對香微道:“收起來吧。大了些,我戴著不合適。”香微想想又低聲道:“寧公子這么情深意重,姑娘要走了,也不告訴一聲?”蘇顏華嘆氣道:“你幾時變得這么衛護他?他那里我自然會去說,遲早而已。”香微只得撅了撅嘴,低頭展平手帕,將珠串細細包好,又捧著進了寢室,放在床頭官箱里。
再出來時,只見小姐靠在榻上一不發的出神,便將椅旁高幾上一盞茶捧過來一面道:“我就不懂了,姑娘既生死不顧的應了試,好歹也瞧個結果。等后天去禮部看了皇榜再走也不遲,又何必急在這會子?”蘇顏華道:“我這會子急著走,原是為了報恩。”香微聽了這話,轉著眼珠思量了半晌,悶悶的道:“報誰的恩?香微不明白,姑娘好歹說說吧。”
蘇顏華只得又道:“報趙公子的恩。你沒見著那日的情形,若再遲上片刻,我今天只怕已經在牢里了。趙公子擔著那么大風險將我混進考場,真真是救命之恩。我如今再女扮男裝去看皇榜,若給人識破了,頭一個牽連的只怕就是他。我在這京城一天,就給他多添一分難。他的救命之恩,我也無以為報,我想著只早早的收拾利落,離了這個是非之地也就是報恩了。”
因知道寧寰要來,第二日蘇顏華特意起了個大早。用過了早飯,天色仍是將明未明的朦朧。蘇顏華無聲站在窗前,窗上本繃著一層碧紗,因為隔著近,看得見上面橫經豎緯,細密編織,仿佛一張羅網,網在心頭。碧紗極透薄,蘇顏華就著經緯之間細微的空隙望出去,天邊極遠處正涌動五彩霞光。那霞光殷紅緋赤,一線一線映在蘇顏華眼中,不知為什么卻不覺得火熱,只覺得冷。整個的冷,冷得透進心里,冷得心疼——“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可惜朝霞留人,世事卻不留人!她如何改得了她一輩子的命!
一輩子——她耳邊響起他的話:“我對你好,就是要讓你欠著我一輩子,這樣你才能記得我一輩子。”可一輩子那么長,到處是無可預料的變數,哪里是人可以掌握?他對她那么好,再好也只能是一時,他的身份,他的家勢,他們之間深闊一條鴻溝,邁不過去,卻跌進去——他終有一天會發覺她不值得他的好,他終有一天會屈于世俗的重壓。到那時,他會不會后悔?她會不會后悔?
不,她不能等到那時!她此時就走,痛是痛的,無可避免。可他心中的她,她心中的他,卻正是最美的模樣。這模樣在心中生了根,枝枝蔓蔓,衍生不絕,直到永遠。那她此生便沒有遺憾了吧?蘇顏華嘴角微微一牽,臉上便浮起薄薄一層笑意,那笑意愈見濃釅,開在臉上,如花似玉一般,可眼睛里卻漸漸沁出淚來。
時已五月末,院中幾株安石榴開了花,火紅的花朵潑潑灑灑,重瓣疊蕾,迎著晨光壓在枝頭,仿佛燒起來一樣,蘇顏華一時見了倒好像興致大起,索性讓同興搬了涼榻在檐下歪著賞看。到底心里有事,哪里看得進去?只不過虛做個樣子罷了。好歹到了辰正時分,聽得外面院中響起一陣腳步,間或一兩聲清笑傳進來,蘇顏華心中一緊,早知道是寧寰的聲音。方站起身來,寧寰卻已經轉過影壁。迎頭見她立在檐下,臉上不由泛起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腳下卻不緊不慢一步步走過來。她看著他的臉,那臉上面色潦草,仿佛猶帶幾分倦意,心里雖纏繞著千萬網結,卻仍然笑著迎上去。
兩人也不進屋,在榻上各自歪了仍舊賞花,卻只沒有話。少時香微奉上茶來,蘇顏華親自捧一盞放在寧寰面前的榻凳上,寧寰也不去接,只低頭拿眼睛瞧著她雙手,面上神色起伏不寧。蘇顏華瞬間醒悟,咳了一聲,收回手笑道:“寧兄太客氣了,非年非節的,何必送東西。”見他不答話只得又道:“那手珠戴著略大了些,我只怕不提防磕著摔著,倒辜負寧兄一番心意,現好好收在里面呢。”寧寰點一點頭,象是回答她又象是回答自己一般道:“是了,我原該想到的。”一句話聽得蘇顏華心里陣陣發堵。寧寰卻驀地抬起頭來,神色間早回復一片怡然之態,問她:“令尊的墓地可看好了?”蘇顏華將一手靠在頜下,彎起小指在唇邊磨蹭,沉吟半晌方道:“我倒是屬意西山后山的那塊地,背山面水的。且西山靠著章平還近。只是此事重大,仍需好好斟酌。”又抬起頭道:“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寧寰難得見她面上一派深沉模樣,行動中卻又透出幾分女兒之態,心中一動,早把昨晚以來憋在胸中的事情都忘了,當下笑道:“我今兒原就為這個來的。我也覺著西山最好。趁著天兒早,咱們再轉轉去,回頭看好了就下定。”說著拉起蘇顏華,騎了馬就往西山去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