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擔著差事,趙珩豐重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好歹忙到辰正二刻鼓響,試子們開始答題,看看再無人來,便依著安排到后面謄錄、受卷、彌封等處調停處置,又忙了九天,這才回到家里。
他父親趙省齋雖已拜相封侯,家里卻仍只住著發跡前的祖宅,小小的三進院落,只將旁邊一戶宅門盤下來并入趙宅,做趙珩豐日常起居之用。
到了家,趙珩豐且讓小廝們自散了,獨自一人進了二門,順著抄手游廊一路往里,不覺來到北面正房窗下。只聽得房里人聲鼎盛,料得父親正與門下幕僚們清談。他素來不慣應對那起子官場阿諛奉承之輩,定了一定便轉身往東院母親處去,不想迎頭瞧見久姨娘腆著肚子由小丫頭摻過來。此時避無可避,只得垂首讓到一旁低聲道:“姨娘午安。”
那久姨娘素日早被趙省齋驕縱慣了,如今懷了身孕更自覺金貴得了不得,只是依著禮數每日仍需到太太屋里請安,本就置了一肚子氣,現見了趙珩豐,眼睛也不夾他一下,只翻起來對著外面陰沉天空道:“喲,我道是誰這么鬼鬼祟祟窗根兒底下站著,原來是大少爺你呀。”說著又擠出來一絲刻薄笑意,轉頭對趙珩豐道:“到了家怎么也不到老爺跟前請安回話?須知道這是禮數。我這做姨娘的原沒身份說這話,可大少爺到底想想,咱們好歹詩書侯爵府邸,沒得叫外人知道了笑話。”一邊哼了一聲道:“也不知道是誰,慣出這樣輕狂德行。”說著一面自顧自往西院里去了。
趙珩豐默默嘆一口氣,百般無奈也只得轉身走到正房門口。里面卻正有丫頭打起簾子,趙省齋幾個幕僚從門里出來,見著他,又是一番寒暄。好容易敷衍過去,這才進屋里見老爺。
趙省齋對兒子向來嚴厲,見趙珩豐走過來,面色沉郁仿佛有萬不快一般,心中頓時火起,便也沉下臉來道:“成天家做這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好像有人虧待你似的。你且說說看,到底是哪里沒有盡你的意,我們也好改過。”趙珩豐忙打起精神回道:“兒子不敢!兒子并沒有不如意之處。”趙省齋又問:“成日家跟著人外面胡混,影子也不見一個——你打哪里來的?”趙珩豐道:“兒子方才從貢院回來。”趙省齋這才想起他原在禮部供職,這九日是會試之期,想必是在貢院監試不得休息,累著了,不禁起了些悔意,故而面上雖仍是正顏厲色,聲氣卻已經緩下來:“你該早說。”說著就起身走到內間炕上坐下,指著炕桌對面空位道:“過來坐著,我們父子好好說回話。”趙珩豐卻不敢坐在炕上,只退到下首椅上欠身坐了。
趙省齋見了也不阻攔,當下并不說話,只靠著褥墊閉目養神。因天氣漸暖,他家常并不戴帽,只用簪子挽了個髻在頭頂,露出鬢間絲絲白發。趙珩豐見了忽然想到“歲月不饒人”一句俗語,胸間竟涌上陣陣酸疼,猶豫半晌總算低低的道:“父親公務繁雜,還請千萬保養身體。”趙省齋本用手捶著額頭,聽到趙珩豐這樣說,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又緩緩合上雙目,嗯了一聲,手卻漸漸無力垂到膝上。又有片刻方道:“琪兒,咱們多久沒這么好好坐著說話了?”
趙珩豐一聽這話,不禁無以對。他出生之時,父親趙省齋正赴允州布政使之任。依大周朝法制,官員外放向來不能攜家帶眷,故而直到父親升了吏部侍郎,回京返家之時,父子倆方見了第一面。他記得那時四歲,正歇中覺,朦朧中乳娘抱起來,說是去見父親。到了堂屋里,只見一個陌生男人伸手接過他,緊緊摟在胸口,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連爹爹也沒有叫,一味哭鬧著掙下地去,父親當時便沉了臉,之后父子之間便似隔了一層膜。一晃過去十數年,父親圣眷日隆,漸漸官至首輔。雖從此未曾離家,卻因著每日里政務不斷,哪怕逢年過節也沒有空閑和家人共享天倫。好好坐著說話?是去年還是前年?是了,三月間自己從余庭回來時,父親倒是和顏悅色,也算好好坐著說了會子話了。
只聽趙省齋道:“這些年忙著朝廷里的事,對你和你母親,虧欠也太多了些。等皇上親了政,我便請旨卸了這身擔子,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再好好樂吧。”趙珩豐聽了正不知怎樣作答,趙省齋又道:“你在貢院并不知道,今兒太后下了懿旨,皇上大婚就在九月,你們禮部眼看又要忙起來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