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永定,蘇宅后門緊鄰著穿城而過的靜河,河邊纜石上總系著烏棚小舟。登舟解維,只消行得半刻水路,便有一座四通橋,橋南老七食攤上的生煎包最是美味。
別家生煎包餡料之中有一種肉皮凍,乃是將肉皮煮至溶爛化開,調味之后裝在罐中蓋好封實,再用吊籃將罐子浸到井水中,等到里面的汁液凍得凝住,倒出來切成小方塊,和著肉餡一起包入面皮中。煎包子之時,肉皮凍受熱化開,吃的時候便有滿口濃鮮湯汁。
老七卻不用肉皮凍,只將秘制湯汁兌上香油裝在長嘴銅壺中待用。只見他將平底鍋滿刷一層菜油,排入數十只薄皮大餡包子,待得鍋熱,在包子之間的空隙中調入面糊,又蓋上鍋蓋,方一手挽住銅壺,一手執一把煎鏟立在灶邊。那煎鏟頂端并不是尋常平口樣式,卻是劍一般鋒利的刃尖,精鋼雪亮,仿若上古神兵。
將是時,只聽得平底鍋中吱吱作響,煎包正值將熟未熟之際,老七手起鏟落,將鍋中包子頂上盡數戳出一個小洞,手上銅壺微微數點,細長壺嘴起落之間,湯汁已灌入小洞之內。一時間香味四溢而起,足可繞梁三日。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身邊寧寰道:“這正豐樓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南菜館子,號稱做得道地江南六州風味。雙閣快嘗嘗看,若是不好,回頭我就找人砸他們招牌去。”
蘇顏華方才見了生煎包,牽起心中往事,不知不覺間早將來時路上那些擔心拋到九霄云外,又聽了寧寰這一番話,禁不住抿嘴一笑,便伸手夾過一個包子來,只見那包子底下煎得金黃酥亮,頂上封口之處排著一圈精致的褶子,并沒有灌湯的小洞,心內不免有一絲失望,面上卻并不表露出來,只咬了一口在嘴里細品。
少時又有兩個伙計上來擺菜。只見當先那人捧一個烏漆托盤走至桌旁,后面一個跟上來將先前四道點心放在一邊,再從托盤里取出一只四五寸大小的白瓷圓碟,放在圓桌正中,又用六只花瓣狀玉白色瓷碟圍在圓碟周邊,仿若晶瑩剔透一朵玉色蓮花。各碟中,赤色的清蒸大蝦,橙色的拔絲橘瓣,黃色的青豆蛋羹,綠色的火腿菜心,紫色的蒜香紫背菜,黑色的冬菇筍粒,圍著中間白色芙蓉雞片,七彩斑斕,看得蘇顏華食指大動,當下開懷舉箸,不覺間已用了兩碗米飯。
飯畢漱過口,兩人在里間榻上吃茶閑話,外面自有伙計上來收拾桌子。
寧寰見蘇顏華一頓飯吃得甚為香甜,心里自然十分得意。他低頭撿起一顆茶盤里的杏仁,笑吟吟對蘇顏華道:“這里的老板十分霸道,每天就只做中午這一席,還過時不候。食客憑你是誰,一律不能點菜,吃什么全得由著廚下。可就這么著,偏生人人爭著搶著的來。我四天前便叫他們來定位子,又暗暗使了些銀子,好歹排在今天。”說著將杏仁往空中輕輕一拋,仰頭只一張嘴,杏仁便落入口中,又就勢往后一倒,已歪在榻上,只把一雙眼睛牢牢看住蘇顏華。
蘇顏華見他這樣一團孩子氣,不禁面上莞爾,他那里卻目光如電直視過來,急忙低下臉,伸手在茶盤里無意亂翻,口中卻道:“這也難怪,所謂恃才傲物,歷來那些才學之士哪個不是有些桀驁的?這老板心思靈巧,做得一手好菜,做人處事又率性而為,可見并非趨炎附勢之徒。他將店子開在這煙花柳巷,算得上大隱于市。”說著點頭又道:“這老板哪,我對他倒有三分敬意。”
寧寰卻哧的一笑:“什么率性而為,大隱于市,我說是處心積慮、嘩眾取寵才對。他為什么選在這煙花柳巷開店?為的就是讓風塵喧囂襯得他出水不妖,獨樹一幟。他為什么定規矩、甩臉子?他早知道,這世上的人,你對他樣樣都好,他未必記得,你對他壞了一次,他卻終生不忘。如今他這么做,就是要對你壞,壞到讓你忘不了他。偏偏他又做得一手好菜,你只要想到他的壞,必然也就想到他的好,這一來,更是欲愛不能,欲罷不能,方才成就今天趨之若鶩之勢。這樣的人,若在朝為官,為善,可成高謀大士,作惡,必是陰詭小人。”
蘇顏華聽了這話,心里突的一響,整個人都僵住了,暗道:“照他意思,若要別人記得你,必得要對他壞,對他越壞,他就越能記著你。可如今他對我——可見他并不想要我記得他。”
寧寰見蘇顏華皺著眉頭思量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醒悟過來,連忙擺擺手道:“哎,你可別想岔了,我說的那也得分人。就比方說你,你就和他們不一樣。我早看出來了,你不是個記恨人的人。誰對你壞,你不過和他生分了,明兒一早準丟到九霄云外,連那人也忘得干干凈凈的。所以想要你記得,就要對你好。”頓了頓又道:“你瞧我對你好吧?我這是藏著私心。我一而再再而三對你好,還不讓你還我的人情,我就是要讓你,欠著我一輩子,這樣你才能記得我一輩子。”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