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四節殘宴
夜晚,和平常一樣準時降臨。
陰暗無光的黑暗中,股股濃霧好像貼近地面的陰魂般慢慢散開。驟然劇降的氣溫,驅散了日間殘留的熱量。沉悶的陰云中不時傳來滾滾悶雷,偶爾有幾道閃電從天空表面橫掠而過,把徘徊在荒野上來回游蕩,尋找食物的腐狼和鬣狗驚得一陣慌亂。它們仰起頭,對朝天空張開猙獰血口,仿佛示威般爆發出陣陣刺耳難聽的嚎叫,卻被橫沖直撞的狂風把聲音徹底吹散,把恐怖的咆哮撕裂成難以辨別的奇怪聲響。
血石城官邸的二樓宴會廳燈火輝煌。緊閉的窗戶隔絕了在野外肆意凌虐的狂風與悶雷,即便是那些慘白滲人的閃電,也被大廳里的燈光壓制住亮度。在這里,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彌漫在空氣中誘人的食物濃香,使整個大廳都充斥著令人愉悅的歡快氣氛。
城內公共倉庫儲備的食物數量并不多,只夠維持十余萬奴隸半個月的消耗。然而那些專屬于市民和軍隊的倉庫卻裝得很滿,種類也非常豐富。很自然的,原本只有盧頓家族管理人員才有資格享受到的各種烤肉、新鮮面包和飲料,都成為宴會廳里擺放在一張張圓形木桌上,被新占領者隨意取用的美味。
奴隸們已經換上隱月城衛軍灰綠色的戰斗服,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清洗,使附著在體表的積塵淤垢基本上已被除去,露出銅黑微黃的皮膚顏色。剃光毛發的頭皮顯出淡淡的青灰,兩邊腮幫上雖然殘留著沒有完全刮凈的少許短髭,卻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流露出令人恐懼的野蠻,而是多少恢復了一點點人類應有的特殊本性。
林翔和一干高層人員坐在大廳上首的主桌旁邊,他站起身,高高舉起手里被酒液映得一片通紅的高腳杯,挺直胸脯,面向大廳里所有的人,興致勃勃地高聲說道:“祝賀你們終于恢復了自由。你們再也不是奴隸,在這座城市,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受到任何限制—”
沒有人應答。整個大廳里彌漫氣氛顯得詭異而冷漠—除了坐在主桌上的官員和衛兵,所有剛剛獲得自由的奴隸,無一例外都用冰冷木然的目光,默默看著手舉高腳杯的林翔。
宴會內里突然寂靜下來,林翔并非不適應眾目睽睽之下,被所有目光聚焦的場景。然而,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像現在這樣古怪的氣氛—奴隸們似乎對自己充滿仇恨和恐懼,他們的瞳孔中有些迷茫,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又好像是對某些已經被遺忘的東西重新翻起記憶。那一張張由棱角與鋒芒的線條構成,充滿冷厲與刻板的臉上,好象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讓自己無法看穿他們的內心世界,單純只能感受到如刀般直刺而來的銳利和扎痛。
“我們不是敵人—”
盡管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林翔還是放下手里的酒杯,張開雙手,用誠懇無比的口氣說:“我們是朋友,是擁有相同血脈的同族—”
還是沒有人說話。寂靜到令人感到恐怖的大廳里,只能聽見從無數口鼻間釋放出來的沉重呼吸。
一個神情彪悍,年齡大約為三十上下的健壯男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穿著一件隱月城衛軍配發的夏裝戰斗服,肌肉發達的胳膊從無袖的肩膀兩邊伸出,表面布滿縱橫交錯的傷痕,有幾處看上去應該是炮彈爆炸和子彈擦過留下的老傷,凹凸不平的皮膚表面泛著灰白。另外一些印記卻是青紫腫脹,其中的凹陷部位滲著點點紅絲,從傷口痕跡和形狀來看,顯然是鐐銬的勒痕,還有被鞭打棍砸留下的新傷。
“……你叫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姓名?”
男子說話的語調平靜而低沉,然而其中卻蘊含著明顯被強行壓制住的憤怒和冰冷。
這個問題實在太過于無禮,幾乎瞬間激怒了所有坐在主桌旁邊的官員和守衛。
林翔那兩道濃密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他朝男子所在的方向走了幾步,在大廳中央站定,盯住那雙正死死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淡淡地說:“我叫林翔,是這座城市新的擁有者—”
話一出口,大廳里所有奴隸的情緒頓時變得焦躁而憤怒。這個普通無奇的名字似乎對他們有種特殊的魔力,能夠徹底驅除人類善良寧定的本性,把他們變成沖動、殘忍,喪失一切美好特質的狂暴魔物。
男子冷冷地看著林翔,眼眸中釋放的目光充斥著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全身的肌肉猛然一陣抽搐,肩膀與脖頸上盤繞的血管瞬間膨脹,鼓凸成一條條狀若樹根般的網狀線條,雙拳猛然緊握得絲毫沒有任何縫隙。
不僅是他,從所有奴隸眼中投射過來的目光,無一例外充滿赤裸裸的怨毒和敵意。
“共和軍的實力發展速度的確驚人。短短不到兩年時間,控制觸角就已經穿過重輻射區和沙漠,一直延伸到這種地方……也許你不是專程為我們而來,目的僅僅只是想要這座城市。然而現實就是這么殘酷。你攻陷了血石城,我們成了共和軍的俘虜。政治委員和內務監察官根本不會相信所謂的當庭證供。看在我們都是軍人的份上……我認真地懇求你—不要把我們交給政治委員處理。給我們一顆子彈,或者用痛快點的方法把我們處死……求你—”
林翔沉靜地站著,凝望著神情悲愴,臉上滿是決然與冷漠的男子。那雙冰冷眼眸中釋放出無比刻板,絲毫沒有緩和可能的絕望目光。
“你的姓名?”
強壓下大腦思維空間里混亂繁雜的各種無序望念頭,林翔簡單明了地問。
男子猶豫片刻,說“李嘉俊,紅色共和軍第十一步兵師,第二十九戰斗大隊隊長,軍銜,少校。”
輕點了點頭,林翔把目光轉向坐在附近幾張桌子旁邊的另外一些奴隸:“你們呢?可以說說自己的實際身份嗎?”
大廳里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林翔身上。其中的內容除了仇恨與憤怒,還增添了幾分無法理解的奇怪和茫然。過了近五分鐘,一個身高超高一米九零,體格卻異常干瘦的男子慢慢從桌前站起,用絲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冰冷口氣說:“郝建華,紅色共和軍第八機步師,第七十二戰斗中隊,第四小隊隊官。軍銜,少尉。”
旁邊,一個身形矮壯,實際身高大約只有一米七左右,右頰與額頭上帶有幾道觸目驚心巨大疤痕的男子緊跟著站起,說:“常昆,第十一步兵師八十八戰斗中隊,下士。”
“張木根,二十一裝甲團炮彈裝填手,列兵。”
“李振山,第七機步士三十六裝甲戰斗小隊車長,軍銜,準尉。”
“劉德華,隸屬于第六步兵師四十七戰斗中隊,軍銜,中士……”
有了第一個人做為引導,其他人也不再像先前那樣一直保持沉默。他們紛紛從椅子上站起,以各自所在的位置成線形順序,遞次自己的身份與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