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在他們離開承德后收到的信里得知弘暉那個格格這一胎又沒留住。
四爺得了這個消息什么都沒說,看樣子是一點都不在意。倒是怡親王又得了個兒子,理親王兩個,直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他的賞賜。
沒生下來就不算人,就連大福晉肚子里現揣的這個他也沒放在心上。
九月中旬,在外巡游大半年的四爺終于回京了。再見到紫禁城的城墻時,李薇不自覺的嘆了口氣,倒是一路跟著的玉煙面露喜色,見她這樣還勸她:“主子,過不多久咱們就能去園子里住了。好久沒見二阿哥和二公主,您就不想?”
回京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能見著孩子們了。
弘昐是一路迎到京郊的,四爺讓他直接到她的車駕前來,母子二人就這么一路說閑話說到了宮里。聽他說這幾個月在京里是什么事都沒有,他和額爾赫都很好,好得不得了。
好不好的,聽他說了不算。
弘昐把她送到月華門外就站住了腳,他現在大了不能進后宮,除非有四爺的旨意或跟著四爺一道進來才行。
李薇也不難為他,道:“給你的東西我都讓弘昀收著了,這時怕是已經送回阿哥所了,你趕緊回去看看吧。”她頓了下,“給傅馳他們的也都在里頭,我讓人貼了簽子,到時你給他們吧。”
進宮后這種交際上的事她就不再管了,就是由她準備好的東西,也都讓孩子們自己去送。
永壽宮里這大半年是交給額爾赫的,她就等在宮門口,一看到李薇就帶著人齊刷刷的迎上來,一群人再齊齊矮半身的拜下去。
李薇一早扶著她了,等其他人拜完了就都讓起來,回屋后說大家都辛苦了,明天再找他們說話,然后都讓退下了。
“宮里這段日子怎么樣?”她問額爾赫道。
她跟長春宮的事是沒有瞞著女兒的,她該知道的都知道,就是常青和趙全保這次留下的原因也都告訴她的,讓她有什么想法念頭都可以跟他們說。
額爾赫顯然也是一直在注意著,她道:“八月時那個范氏的孩子又沒保住,這次還是不知不覺的。聽說她在阿哥所鬧得很兇,長春宮都讓人去看了。”
范氏所謂鬧得兇就是夜里哭得厲害,嗚嗚咽咽的有些嚇人。
她要不哭還好,這一哭更顯得這事有問題。聽說戴佳氏都有些受影響,長春宮就派了個嬤嬤去教導她,十分嚴厲。
趙全保道:“兇得很,范氏剛小產還不能下床,那嬤嬤就把侍候范氏的幾個宮女全都給罰了,有一個都能打得不能走,險些要送出宮去。”
常青接話:“沒送成,聽說是要讓架出去時,范氏從屋里出來跪著求情了。把那嬤嬤嚇得不輕,這才保住這了個宮女。”
哪里是嚇得不輕呢?簡直快嚇死了。
那嬤嬤姓馬,方正臉倒八字的眉,看面相有些兇惡。也就是在內務府管著宮女和小妃嬪們規矩的嬤嬤,這么些年來沒遇上過什么難題。這次也是她該著了,之前跟長春宮走得近的那個嬤嬤得了時疫出宮后現在還沒回來,長春宮來叫她就去了。
一開始以為也不是什么難事。失了孩子的小妃嬪們沒幾個不鬧一鬧的,不過見了內務府的人就再也鬧不起來了。還敢嘴硬的,在她的窗戶根底下打幾個宮女太監就能把人給嚇住了。
只是沒想到這次居然出了岔子。
那宮女三十板子吃下來居然就不能走了,人事不省。馬嬤嬤立刻就認為是打板子的太監弄鬼,立刻就讓人把他給看住了。宮女跟太監不一樣,打壞了要問責任的。
可看那太監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的樣子,也不像是心里有鬼的。
馬嬤嬤就認為那宮女是假裝,就讓人拖走給她看傷,也是嚇嚇她,要是醒著就該跳起來了。誰知這屋里的范格格居然就跑出來了,她在坐小月呢,這一下床就成她的罪過了。
范格格說這宮女是貼身侍候她的,兩人感情好,求馬嬤嬤超生。
馬嬤嬤看她腿腳無力像是要往下跪的樣子,唬的還敢說什么啊?這規矩也不用再教了,打壞宮女的罪過就這么賴給她了。可她也不肯吃虧,事先說這架走是要給她看病治傷的,回內務府那邊他們能自己請太醫院的小太醫過來看,在這里您可沒法給她看吧?那我們可不管了啊。
范格格連連點頭,說絕對不敢再攀扯嬤嬤,還讓人拿銀子來給她打點。
馬嬤嬤自然不要,帶著人就回長春宮復命了,見著長春宮的許姑姑和莊嬤嬤,自然不免抱怨兩句,說日后這差她可是不敢應了,在宮里教規矩多少年了,先帝宮里的妃嬪都沒大阿哥的格格難侍候。大小是個主子,她見了也要磕頭請安的,怎么這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就跟我生是要把那個宮女給治死似的。”馬嬤嬤在內務府抱怨道,“你們說說,那可是有名有姓小選進來的,誰知道家里是哪兒的?有什么人物沒有?治死她我圖什么?”
同是內務府的嬤嬤自然都紛紛勸她算了,到底是大阿哥那邊的人,估計心氣也讓大阿哥給哄高了,有些下不來,見你打她的宮女那不就跟打她差不多嗎?
馬嬤嬤讓這么一勸倒還緩過來了,以為這事就這么了了,結果不出幾日,長春宮又把她給叫去問話。
這回,問的就不一樣了。
那個宮女死了。
李薇才回宮就撞上這種事,雖說不管是長春宮還是大阿哥處都沒她什么事,可她也讓人時刻盯著。連四爺回宮后忙著做秋裝,裝備圣壽,帶弘時和弘昤去景山打獵(跟以前一樣)慶祝生日都沒顧得上管。
應該說這些事都做慣了,她閉著眼睛都知道流程。
所以頒金節時,馬嬤嬤被送去慎刑司,她在見人賞東西,特別是見著了直郡王繼福晉,跟弘暉福晉戴佳氏是一樣年紀的人。
弘時和弘昤去景山打獵,當天去范氏那里打板子的太監全都進了慎刑司。李薇聽說馬嬤嬤還沒放出來,忍不住問四爺:“這事是不是越鬧越大了?”
馬上就要圣壽了,說白了不過是個小格格的宮女死了,值什么呢?犯得著弄這么大的動靜嗎?
沒想到四爺根本不知道這個事。聽她說了以后還挺不解的:“什么事?”
她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前因后果一交待,四爺也不躺了,叫來蘇培盛就是一頓罵,罵完還要讓人拖出去打板子。
“宮里出了這種事!你也不知道來報朕?!”四爺氣得怒發沖冠,蘇培盛連連磕頭,求饒說他也不知道啊。
李薇這回是真驚了:“你也不知道?”不妨直接問出了口。
蘇培盛趕緊說真的沒人來報他。
趕緊查,原來這事就長春宮和慎刑司,最多再加個打板子的粗使太監。至于內務府雖然管著馬嬤嬤,但對她進慎刑司是一問三不知,三問九搖頭。
李薇馬上就心驚膽戰了,那這事豈不是從她這里露出來的?前后一看,是她居心叵測?
四爺顧不上查問,先讓人把事按住要緊,然后把內務府總管傅鼐喊來一頓訓斥,二半夜的叫人拖出去賞板子,蘇培盛也被打了,慎刑司的太監總管也被拖出去打,直接撤職,二把手頂上。
處理完這個已經雞叫了,天邊泛起魚肚白。四爺直接換衣服去前殿,李薇滿肚子的忐忑一句半句說不完,只好先送他走,然后自己個回了永壽宮,叫來常青、趙全保、柳嬤嬤商量。
她只覺得有一樣無論如何說不通:
“長春宮不可能不知道這樣查過分了,那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宮里要天下太平,不能讓天下人嚼皇上的舌頭根,所以別說是流個孩子死個宮女,就算死了皇上,那也必須是正常死亡,不能是叫人害死的或病死的。就像順治帝,不管野史上怎么說,宮里的口徑一向是:天不假年,天妒英才,壽數如此。
順治爺的死因就像紅頭機密文件,李薇到現在聽說的也都是野史,宮里根本沒人提起。
可見這種事一慣的處理策略了。
所以不管是范氏二次流產,還是那個宮女被板責而死,都不值得長春宮冒著頒金節、圣壽、新年三重喜事的險去觸這個霉頭。
唯一的理由就他們意不在此。
他們就是想讓人來開這個口,可能最好的人選就是李薇。
或許他們認為永壽宮會不遺余力的找長春宮的麻煩,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李薇本意雖然不是這樣,但她的作法卻是正中對方下懷。
從她發現連四爺身邊的蘇培盛都被瞞著后(不論真假),她就后悔說破這個了。
她踩中了陷阱。
常青道:“奴才倒覺得主子此時說破正好,真要裝著不知道,等長春宮把戲唱足了,到最后還是要揭盅的,那時咱們反倒說不清為什么沒提前跟萬歲語一聲了。”
李薇這才覺得安慰了點,是啊,她在四爺面前一慣是有話直說的,以前也沒少管長春宮的事,真對這個視而不見就一點都不像她了。
四爺說不定反而會起疑心。
趙全保安慰道:“主子莫急,咱們大概能猜出來長春宮設的是這什么局了。”
到現在還看不清就奇怪了。
不就是想把范氏那兩個孩子都賴在她身上嗎?
另一件叫李薇想不透的就是這個了。
皇后真有這么狠心?用范氏的兩個孩子來做這個局害她?就為了坑她?
或許用兩個沒落地的孩子坑她和身后的四個孩子是值得的,但她要是真的能做出來,李薇真覺得她這么些年都沒認識皇后了。
同樣讓她不安的還有四爺。
李薇不由得看向養心殿的方向,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四爺還會不會相信她?
養心殿里靜得很,前后左右都沒站人,蘇公公昨晚上讓打得不輕,今天根本就沒來,余下的小太監們哪個嫌命長?連句話都不敢說。
如今這殿外領著差事的是張起麟,殿內是王朝卿和王以誠兩兄弟侍候,現在就他們兩個一前一后守在殿外的兩道門處。
殿里張保靜靜的站在四爺的一側,低聲把前前后后都給說了一遍。
“八百兩銀子一個碗。”四爺輕輕點頭,“朕倒沒想到一個碗都能這么值錢了。”
張保的頭都快垂到胸口了,小聲說:“曹得意還想求人買個三寸高的白瓷瓶子,只是那個當時燒得少,外面也沒多少人買這個,就沒有多的。”
“也是,碗值什么用呢?有瓶子才對。”四爺笑了。
“窯工都看起來了?”他起身理理袖子,張保趕緊跟上侍候。
“奴才親眼瞧著一個個都給綁了,窯主有四個,跑了一個已經讓抓回來了。”他侍候著四爺換了衣服鞋,回到后頭東五間,見桌上擺著一個折子。
四爺拿起來看,對張保道:“長春宮的。”
張保面無表情的掃了一眼折子,沒吭聲,萬歲這可不是想讓他接話。
四爺自自語道:“那朕就去長春宮瞧瞧,看看是什么事吧。”
永壽宮里聽到了萬歲起駕的聲音,宮道從來少有行人,太監宮女走過都是兩兩結伴,從不會有這么大動靜。
李薇都能聽到一大群人走過永壽宮,仿佛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外面進來個小太監對常青耳語一番,他轉頭道:“是萬歲往長春宮去了。”
永壽宮里霎時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
他們都在看李薇。
她卻在看宮道的方向,想著四爺是因為什么去長春宮呢?
長春宮里,四爺落座后對底下的皇后說:“起吧。”然后就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折子放在桌上,“朕沒看,想聽你親口說。”
元英沒想到四爺竟然沒看折子,她就是沒辦法當著他的面說才寫成折子的。在折子里,她能有理有據,可當著他的面卻不知怎么就會心虛。
她遲疑的起身,坐在四爺下首,看著那折子囁嚅道:“……前些日子,弘暉那里的格格范氏落胎,因夜里啼哭,我就讓人去教導她。”
四爺嗯了聲,端起身邊的茶來喝。
他不再盯著她看,元英反倒能說得順暢點了:“……不想那嬤嬤下手太重,竟把那宮女給打死了。”
四爺插口:“不是只打了三十板?朕打人八十板子也沒打死呢。”
元英被他這一打岔有些接不上,想了下才道:“……所以我就疑心那打板子的嬤嬤是故意的,叫她來問,她卻只是喊冤。”
“所以你就把人送慎刑司去了?”四爺含笑輕聲道,“眼見就是朕的圣壽,這樣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他的聲音越輕,元英越覺得不安,她總覺得萬歲已經認定這都是她搞得鬼,這全是她的錯,他根本就不信她的話!
她加快速度說:“這事是我想得不周,本以為她進去了很快就能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