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從刑堂里出來,被頭頂正午的陽光一照才有重回人間的感覺。他舒了口氣,守在刑堂門口的小太監忙上前扶著他,殷勤道:“四爺腳下慢著點兒,瞧您這累得。”
他擺擺手,越過小太監往內務府大堂去。小太監巴巴的跟在后頭道:“佟三爺來了好一會兒了,就等著您呢。”
隆科多?
四爺心里膩煩,但又不能不去應承他。進了大堂,果然隆科多大馬金刀的坐在那里,身邊兩三個小太監圍著,捧茶的、捏肩的、奉承的。
一見到他進去,大堂里的人有上前問好的,也有趕緊避出去的。
隆科多笑呵呵的放下手里的茶盞,起身拉著他往外走:“趕緊吧,老四,我都等你半天了。”
到了外頭,隆科多才道:“我叫人盯著東暖閣呢,萬歲這會兒正好有空。”
四爺叫人帶上師爺卷抄的口供折子,揣在懷里跟著隆科多到了乾清宮。一到那里就叫太監給領到了東暖閣外頭。
小太監進去通報,他們站在門口候見。
不多時,陳福就出來了,跟隆科多和四爺見過禮就領二人進去。隆科多笑著跟陳福打招呼:“你小子如今也是抖起來了,好好侍候萬歲,日后說不定也能混到你梁爺爺的份上呢。”
陳福陪笑道:“承三爺的吉。”
東暖閣里幾扇大窗戶都關得緊緊的,門前擺了扇山河屏風。陳福小聲道:“開著門是為了通風,免得屋里香氣太重。太醫又怕萬歲著涼,就在門前添了架屏風。”
兩人都點點頭,隆科多知機道:“我等也就是來給萬歲遞道折子,不敢耽誤萬歲休息。”
康熙靠在枕上,榻上還跪了個年輕的宮女給他揉背,小手攥成拳頭抵在康熙背上轉著圈的慢慢推。
隆科多和四爺進去掃了一眼,馬上就垂頭跪下了。
康熙劇喘一陣,像要咳嗽卻咳不出來的勁頭,也懶得說話了,就對陳福擺擺手。
陳福上前把折子接過來輕輕放到炕桌一側。
康熙點點頭,半天才有氣無力的說:“……下去吧。好好辦差。”
四爺和隆科多齊齊磕了個頭才退出來了。陳福跟著送出門口,隆科多出來才松口氣,道:“萬歲這樣實在叫我等憂心啊。”
陳福呵呵道:“佟三爺如此忠心萬歲,也是奴才們的福氣。”
四爺懶得聽他們在這里你奉承我,我奉承你的,道:“舅舅慢一步,我先走了。”
隆科多既舍不得四爺,又想跟陳福多說幾句,從懷里摸出個玉雕的元寶塞到陳福手里,道:“對了,怎么不見你梁爺爺?還有魏珠那小子呢?”
陳福笑得別提多憂心了,就跟梁九功真是他爺爺似的:“梁爺爺前些日子身上有些不大好,如今還在屋里歇著呢。魏哥哥就是去看梁爺爺了。”
梁九功在皇上身上是頭一份的,出來進去都叫他跟著。這次皇上回來不見梁九功,太子的事又慢慢有了流,隆科多還當梁九功已經死了呢。看來這老小子命還挺硬,他跟著皇上該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了,皇上還留他一條命,沒叫人賞杯酒給他,可見還是信他的。
隆科多追上四爺,悠悠道:“萬歲如今能信得著的人太少,梁九功那樣的都要留著慢慢使。”
四爺不發一語,直郡王回來后他也沒見過梁九功,也以為他叫滅口了,沒想到人現在還在宮里。
隆科多嘖了兩聲,對四爺小聲道:“四爺,我跟你說句實心的話,現在這個時候正是你我出頭的時候。”
兩人對了下眼神,心中都是一樣的想法。
太子現在是廢不成,但皇上廢太子的心沒有死。如今他們做的就是慢慢把太子給磨死,等太子失了民心,名聲都臭完了,再廢才能順理成章。
下午,四爺去了趟宗人府。雖然皇上的意思是不肯牽連太多,只問首惡,但被抓進來問個清楚明白的人卻不在少數。
進來的想出去也是難如登天。
太子從小就是儲君,來往的宗室親貴不在少數。而且從太子被冊立到如今已經有三十五年了。一點不客氣的說,最早跟太子相交的那一撥宗室里頭,早的連孫子都有了。
四爺進宗人府卻不想見外人,免得叫人拉住走不掉。他就在府丞的屋里等著,拿了口供就走。去的時候只帶了兩個太監,沒想到口供太多,府丞不得不又叫了幾個人幫忙把口供全都抬到車上。
“……這么多?”四爺不快的問道。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口供多就表示給太子羅列的罪名多,他隨意翻了一本,連個不入流的員外郎都能說太子曾經派人到他家,對他如何威逼利誘。
太子要閑成什么樣才能連個禮部的員外郎都看在眼里?!
府丞拿不準他的意思,抹汗支嗚道:“這個……奴才等也是忠心辦差……”
忠心辦差。
四爺無話可說,揮退府丞押著這一車的口供送進宮了。
皇上肯定是看不了這么多口供的,他要先找人抄錄,再摘要寫成折子才能遞到皇上面前。各部的筆帖式借來的都不少,一開始他還想過要盡量找些可信的人,但沒想到這一審,審出來的牛鬼蛇神太多,他和隆科多每天都要帶著折子去見皇上,時間不夠,只好再加派人手。
想想他這里就這么多人,隆科多在外頭還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呢……
回到內務府大堂,看著一堂的人忙忙碌碌的,只是忙的都是‘莫須有’三個字。他在戶部時,至少干的也算是正事。
這算什么?
四爺一曬,他又能如何?不是早就明白了嗎?當皇上的奴才,皇上肯用就是榮幸了,哪里需要管奴才是怎么想的?
十三在養蜂夾道跪了兩個月,皇上叫人問他‘忠孝’二字,不就是覺得他身為奴才,對皇上不忠,身為兒子,對父親不孝嗎?
他要是忠,就當一心為皇上效力,太子叫皇上不痛快了,他就該為皇上除了這個隱患。他要是孝,更該聽皇阿瑪的話,怎么還能砌辭狡辯?
所以十三在皇上心里已經是不忠不孝的人了。
四爺最后還是進大堂看了一遍,到各人的桌子前都站站,再去刑堂看看口供,出來后才能回到后面的屋子里歇息。
蘇培盛見他回來,連忙帶著張德勝把熱水提起來,侍候四爺洗漱更衣,再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爺,都這個時辰了,您也該用膳了……”見四爺還是靠在椅上不動,他添了句:“李主子囑咐過奴才好幾回,叫奴才盯著您用膳。要是李主子知道奴才沒辦好差,只怕就該罰奴才了……”
他一邊說,一邊哭喪著臉跪下了。
四爺笑了,起身道:“你李主子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沒打過,還會來打你?”
蘇培盛陪笑道:“李主子心慈,是奴才胡說的。爺,叫膳吧?”
“叫吧。”四爺點點頭。
膳盒很快提來了,還都是熱菜小炒。以前四爺在南書房時,都是從景運門傳供大臣的外膳房提膳,到底不是侍候主子的地方,不說侍候的好與壞,肯定是不夠貼心的。
現在內務府就是管著宮里御膳房的,雖然各有管事,但御膳房的銀子東西卻都從內務府的手里過,這侍候起來別提多殷勤了。
所以哪怕是在午后這個點去提膳,膳房的大師傅都肯侍候。
四爺本來就不愛山珍海味,叫李主子帶的也喜歡家常小炒。蘇培盛幾次去提膳,大師傅都一個勁的說叫別客氣,他自己也有小庫房,只要是四爺點出來的,他都能給做。還悄悄給蘇培盛塞好處,叫他透露一二四爺的口味。
蘇培盛義正嚴辭的給拒絕了,還是清炒芹菜、清水豆腐的給四爺叫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