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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〇章 人歸古淵 月上空山(下)

                一條條的河水環繞城池,夜已深了,城墻巍峨,高聳的城墻上,有點點火光,城市的輪廓在后方延伸開去,隱約間,有古寺的鐘聲響起來。

                院子里只有黯淡深黃色的燈火,石桌石凳的旁邊,是參天的古樹,夜風輕撫,樹便輕輕的搖動,空氣里像是有白色的氤氳。樹動時,他抬頭去看,樹影幢幢,遮蔽半邊的淡漠星光,涼意如水的凌晨,記憶的青鳥回來了。

                他只是坐在那兒,雙手擱在腿上,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相公……”

                “吃飯了……”

                “……縫補了衣服……”

                “妾身想當個變戲法的戲子……”

                “……哪有他們這樣做生意的!”

                “……終究是家里人。”

                空氣中,像是有小木樓燒焦的味道,下雪的時候,她在雪里走,她拖著大腹便便的身子來回奔走……“曦兒……命大的小子……”

                他與蘇檀兒之間,經歷了許多的事情,有商場的勾心斗角,底定乾坤時的喜悅,生死之間的掙扎奔波,然而抬起頭時,想到的事情,卻分外瑣碎。吃飯了,縫補衣服,她驕傲的臉,生氣的臉,憤怒的臉,喜悅的臉,她抱著孩子,她不著一物從浴桶里站起來的樣子,兩人獨處時的樣子……瑣瑣碎碎的,由此也衍生出來很多事情,但又大都與檀兒無涉了。那些都是他身邊的,或是最近這段時間京里的事。

                我要專注于北面,望你幫忙處理一下南方事務……

                我最是信任于你……

                “姑爺……姑爺……”

                輕柔的聲音自后方響起來,偏過頭去,娟兒在屋檐下怯生生的站著。

                寧毅看了她片刻,面現柔和,說道:“……還不去睡。”

                “姑爺,你……你別擔心小姐了,小姐會水的……不一定會有事……一定沒事的。”

                夜里的空氣還在流淌,但人仿佛忽然間消失了。這幻覺在片刻后斂去:“嗯。”寧毅應了一句。

                “我沒有擔心。”他道,“沒那么擔心……等消息吧。”

                寧毅平靜的臉色上什么都看不出來,以至于娟兒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過的片刻,她道:“那個,祝彪祝公子他們……”

                她跟寧毅說了些事情,寧毅靜靜地聽完了,點頭表示知道,不久之后,娟兒從屋檐下離開,院落里就又只剩下寧毅了。他坐在那石桌前方,不知什么時候,陡然雙手一揮,兩只拳頭砸在石桌上,那石桌裂成幾塊滾落周圍,寧毅坐在那兒,便又沒動了。

                這氤氳流散的夜里,寧府內外,有著不同的景象。作為主人的寧毅坐在那院子里,無人敢去打擾他,隔壁兩個院落,燭影動搖間,便有不少人在壓抑而激烈的交流著什么。隔著層層的高墻,從寧府外的街道上望過來,這所宅子安靜得像是進入了另一片天地,一些陰影和角落里,聚集著三三兩兩蹲守的捕快。

                “怎么樣了?”

                一道身影匆促而來,走進附近的一所小宅子,房間里亮著燈火,鐵天鷹抱著巨闕劍,正在閉目養神,但對方靠近時,他就已經睜開眼睛了。來的是刑部七名總捕頭之一,專門負責京畿一地的劉慶和。

                “尚無動靜。你帶了多少人來?”鐵天鷹道。

                “我手下二十多人,另外,開封府衙,巡城司等處都已打好招呼,若有需要,兩個時辰內,可調集五百多人……”

                “那有什么用。”

                “若真是無用,你我干脆掉頭就逃。巡城司和開封府衙無用,就只能驚動太尉府和兵部了……事情真有這么大,他是想叛亂不成?何至于此。”

                “事情自然不會到那個程度,但這人心思,我拿捏不準。就怕他不管不顧,想要報復。”

                劉慶和推開窗戶往外看:“妻子如衣服,心魔這人真發作起來,手段狠毒凌厲,我也見識過。但家大業大,不會如此魯莽,這是個做大事的人。”

                “怕的不是他惹到上面去,而是他要找你我,找宗非曉報復。如今右相府雖然垮臺,但他左右逢源,太師府、廣陽郡王府,乃至于王大人都有心思拉攏,甚至聽說當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如今他妻子出事,他要發泄一番,若是點到即止,你我未必扛得住。你也說了,此人心狠手辣,他就算不會公然發動,也是防不勝防。”

                “他妻子未必是死了,下面還在找。”劉慶和道,“若真是死了,我就退讓他三步。”

                “怕的是就算未死,他也要報復。”鐵天鷹閉上眼睛,繼續養神,“他瘋起來時,你未曾見過。”

                “我在京里,也是見過的。”

                劉慶和往外看著,隨口回答一句,當初押解方七佛上京的事情,三個刑部總捕頭參與其中,分別是鐵天鷹、宗非曉以及后來趕到的樊重,但劉慶和在京城也曾見過寧毅對付那些武林人士的手段,因此便這樣說。

                然后,這邊安靜下來。

                隔著幾重高墻,在夜色里顯得安靜的寧府內部,一群人的議論暫告一段落,下人們送些吃的上來,有人便拿了糕點飯菜充饑——這是他們在竹記隨時能夠有的福利——一道身影去往寧毅所在的小院子,那是祝彪。

                他在屋檐下停下,看著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身影,開口說了幾句話,對方沒有反應,他又揚起頭說了幾句。石凳上的身影才回過頭來,目光冷峻地看著他,對他說了幾個字,似是呵斥。

                夜里的冷風卷走了黑暗里的語。京城之中,近百萬的人群聚集、生活、來往、買賣、社交、愛情,各種各樣的**和心思都或明或暗的交織。這個夜里,京城各處有著小范圍的緊張,但無涉于京城的安危大局,在右相這樣一顆參天大樹倒塌的時候,小范圍的摩擦、小范圍的警惕每時每刻都可能出現。皇帝往下有臣子、太監,臣子往下有幕僚、總管,再往下,有辦事的各種閑人,有刑部的、衙門的捕頭,有黑白兩道的人群,人上人的一句話,令得底層的成千上萬人緊張起來,但仍舊談不上大事。m.biqikμ.nět

                天邊泛起微微的白霧,魚肚白在東方天際出現時,城市顯得愈發祥和與寧靜,鐵天鷹睜開眼睛,看著毫無動靜、甚至于都沒有多少人進出的寧府大宅,目光嚴肅,不少人則小小的松了口氣。

                “今日還得盯著。”一旁,劉慶和道。

                鐵天鷹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這天上午,鐵天鷹通過關系輾轉得到寧府的消息,也只是說,寧府的東家一夜未睡了,只是在院子里坐著,或走來走去,似在思憶妻子。但除此之外,沒什么大的動靜。

                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

                傍晚時分,寧毅的車駕從后門出來了,劉慶和與鐵天鷹趕了過去,攔下車駕,寧毅掀開車簾,朝他們拱手。

                “劉總捕,鐵總捕,有事嗎?”他的臉上笑容不多,有些疲憊,但似乎表現著善意,鐵天鷹目光嚴肅地打量著他,似乎想從對方臉上讀出他的心思來。劉慶和拱了拱手:“沒什么,只是女真人去后,京中不太太平,正好遇上,想問問寧先生這是打算去哪啊?”

                “刑部天牢,見見右相,可以嗎?”

                “哦,當然可以,寧先生請便。”

                劉慶和和善地笑著,抬了抬手。

                *****************

                從昏沉的睡意中醒過來,秦嗣源聞到了藥味。

                煎藥的聲音就響起在牢房里,老人睜開眼睛,不遠處坐的是寧毅。相對于其他地方的大牢,刑部的天牢這一片關的多是犯官,定罪未定罪的,環境比一般的大牢都要好很多,但寧毅能將各種東西送進來,必然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他拿了把小扇子,正在火爐邊扇風,透過小小的窗口,正是傍晚最后一縷霞光落下的時候。

                “立恒過來了。”

                “說您病了,過來看看。”

                “能把火爐都搬進來,費不少事吧?”

                “關系夠,馬車都能開進來,關系不夠了,這里都未必有得住。您都這個樣子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啊。”

                “呵呵。”老人笑了起來,牢房里沉默片刻,“我聽說你那邊的事情了。”

                坐在那邊的寧毅點了點頭:“是啊,檀兒掉河里了。”

                “消息既然尚未確定,你也不必太擔心了,未找到人,便有轉機。”

                “那是個強悍的女人,用不著擔心。否則我當初一意孤行北上,她們也得擔心死。”寧毅笑了笑。

                老人便也笑了笑:“立恒是感同身受,心中開始內疚了吧?”

                “有一點。”寧毅點頭,“但世事如此,一方出去,另一方總是要擔心……”他頓了頓,隨后又道:“我昨晚回想了很多事情,大多是檀兒的,也有當初在江寧,每天跑步下棋的日子。老人家啊,若是當初你未曾上來,我也未曾上來,是否就不用擔心來擔心去了?”

                已在床邊坐起來的老人笑了笑,目光復雜,而又慈和。寧毅的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他們都是強悍之人,因此這只能算是嘆息,不能算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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