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送他。”趙慎道。
“諾。”宮侍應聲起身。
謝珩走出皇宮,等候已久的裴鶴立即迎上來。謝珩站在空曠處,往南方望去,目光寂靜而深遠。裴鶴并不多問,只默然地陪他一同站著。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又隨波逐流地往各處吹去,仿佛神靈的手為世人描繪著聚散離合的命運。
“裴鶴,我累了。”
裴鶴立刻抬眼望向他,“大公子!”
謝珩卻什么都沒有再說,他確實累極了。
趙慎并未明確下旨,也絲毫不曾催促,他給了兩人足夠道別的時間。
李稚作為身負厚望的王朝繼承人,本就不該耽于與前朝舊臣的兒女情長,若是謝照謚號一事尚未爆發,趙慎或許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如今這局面不由得他不重新打算。
謝珩能理解趙慎的憂慮,無論是剛剛站穩腳跟的新朝,亦或是王朝唯一的繼承人,都是趙慎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不容任何閃失,君王有仁慈之心,但也有決斷天下之意,他也怕自己沒有更多時間了。
傍晚,李稚剛回到國公府,一到家就聽說趙慎召謝珩入宮的事,頗為意外,旁邊的夏伯陽道:“陛下近日總愛召臣子進宮,下下棋談談心,聊解些病中的寂寞罷了。”
李稚心中了然,“你回去吧,明日一同去孫荃府上。”
“是。”夏伯陽轉身告退。
李稚直接去書房找謝珩,謝珩正在窗前望著廊下婆娑樹影,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
案上整齊地摞著幾大疊奏疏,都已批了注,只待李稚簡單過目即可。新朝內政繁雜,每日都有數不清的文書送到李稚手中,有些李稚來不及處理,謝珩會幫他批一批,讓他回來能夠早點休息。
“你全看過了?”
“今日沒什么事,見到文牘堆積成山,幫你處理了下。”
李稚拿起一本翻閱起來,自從親自主政后,他才明白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瑣碎的工夫最為磨人,他回頭含情脈脈地望著謝珩。
李稚道:“今日皇兄召你入宮,聽說聊了一個下午,你們是聊了些什么?”
“一些家常話罷了。”謝珩自袖中取出一只極為精巧的烏木匣,李稚的注意力立即轉移過去,探頭去看。
“這是什么?”
謝珩望他一眼,揭開匣蓋,雪白的木絨包裹著兩枚交扣的羊脂玉佩,一看那道歷經滄桑卻溫潤依舊的奇異光澤,便知是價值連城之物。
“這是產自晉中西陵的子冶羊脂玉,為謝氏家傳之物,當年祖父與祖母在寧州初見,桃花渡水,贈玉為聘,兩年后二人結為婚姻。承璟四年,祖母身故,還葬于譙洲,祖父命玉工將這枚羊脂玉精心打造成一雙同心佩,寓意著千歲萬年,永結同心。”
謝珩將同心佩拆解開,將內里的那枚遞給李稚,雪穗輕輕晃動,在紗籠前映出一片溫柔的影子,“無論身在何處,只要心意相通,還如朝夕相見。”
李稚伸手接過,小巧玲瓏的羊脂玉佩天然有一股暖意,入手絲毫不冰涼,他驚奇地看向謝珩。
“這是當初你從寧州帶回來的那塊玉?”
“是。”謝珩道:“本是早該贈與你,中間無端耽誤了許多時日,但好在也不遲。”
李稚的眼睛亮得驚人,“子冶羊脂玉,北海浪中砂,聽說這是先漢道教長生不老方的兩種藥引,服金者壽如金,吞玉者壽比玉,說的就是這種玉嗎?”
謝珩點頭,“先漢早年,晉中西陵流傳著諸多道教長生的傳說,連漢帝都有吞玉而死的記載,這塊籽玉便是那時到了謝氏先祖手中,至于長生之說只是附會而已,它一直是作為傳家之用。”
李稚仔細看著手中那塊同心佩,他仿佛能想見多少代有情人曾佩戴著此玉,在桃樹下相約著白頭偕老,上天賜下美好的祝愿,讓真情得以流傳至今,“或許那并非傳說,只是一代代有情人為了長相廝守,舍棄了長生,人間真情可貴,令人舍生忘死。”
李稚一瞬不瞬地盯著謝珩,眼神熱烈像是有焰火飄飛,燃燒盡世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謝珩望了他很久,終于沒忍住,伸手將他拉到懷中。
李稚正要說話,卻被謝珩所阻止,他低下頭吻著他。
李稚加深了這個吻,隨著愈發纏綿起來,他忽然生出一個隱秘又瘋狂的念頭,他不想將這段故事在歷史中隱去,他要正大光明地將他們的故事載入史書,史書列傳四百篇,王侯將相亦成灰,他要讓后世的每一個人都看見,他們相愛,震鑠古今。
寂靜的深夜,李稚坐在案前一本本翻閱著批好的文書,謝珩坐在一旁陪著他。
兩人說了許多話,但謝珩其實也記不太清具體說了什么,大部分時候只是李稚神采飛揚地說,他在旁邊靜靜傾聽,暖色燭光照著兩人的臉頰,像是過去許多個平淡溫柔的夜,那一刻謝珩是真的能感覺到,人的一生就在這光影徘徊中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過于亢奮的李稚并未察覺到謝珩的異樣,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設想,“等科舉在南方重開,一切勢力重新洗牌,東南的朽木才會明白,何謂不可抵擋之勢,他們什么也阻止不了,北方的門戶朝著整個中州敞開,變革的思潮將席卷天下。他們憎惡什么,恐懼什么,我偏要去做什么,海內終將臣服于北方,新朝政見必將改變天下。”
李稚扭頭看他,“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登望江樓,看陽春盛景,草木催發。”
謝珩注視著李稚熠熠生輝的面龐,他在心中想,其實此生早已值得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