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克烈的命令傳來時，他并未多說什么。他比誰都清楚，這場仗輸了，不會再有什么援軍，氐人百姓已經為皇族的野心流盡最后一滴血，大京再也不可能派出任何一個人來到此處，因為早已沒有人了。

他并不恐懼死亡，早在加入戰場的那一日，他就已經預料到自己的命運，但人這一生絕大多數時刻并沒有選擇，金察部的王族盡數死在這場戰爭中，他是最后一個，倘若他拒戰，金察部十萬人將因此獲罪。

回首這場長達兩年多的侵略戰爭，他殺了數不清的漢人，也有數不清的親人、摯友為漢人所殺，一顆心早就在殺戮中變得冷酷無比，連面對死亡都已無動于衷。所有的一切都會有個結果，在戰爭的末尾，每個人都將迎來屬于自己的結局。

氐人是一個不會投降的種族，上千年的游牧生活中，資源的匱乏始終困擾著他們，為此他們必須不斷發動戰爭，而一旦戰敗，部族被吞并，戰士只有被屠戮的下場，死戰是他們銘刻于骨血中的本能。

遮天蔽日的暴雨中，阿蘭月緩緩握緊手中長刀，與誓死追隨他的親衛繼續堅守在此，他們平靜地望著前方空曠的街道，南國軍隊的馬蹄聲已越來越近，忽然，他們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跑步聲。

阿蘭月回頭望去，視線瞬間停住。

“將軍！”一大群氐人新兵扛著殘破不堪的王旗朝他跑來，他們手中緊緊抓著各式武器，沉重的鎧甲隨著跑動而不停拍打著他們的身體，彭彭的聲響不絕于耳。

“我們奉大王爺之命，來跟你并肩作戰！”少年們叫喊著，前兩日阿蘭月見到的那個女孩也在隊伍中，她扛著一面比她兩人還高的軍旗，渾身濕透，氣喘吁吁，跟著同伴們一起激動地高呼：“勝利永遠屬于周國！屬于大王爺！殺光南國人！”

一眼望去，這群新兵中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才七八歲的樣子，他們并不具備軍隊的素養，甚至不等阿蘭月說話，便自顧自地呼喊起來，“應該統統殺掉那群逃跑的人！他們都是懦夫，根本不配做王朝的子民！”

那道聲音難掩氣憤，“是啊！我才不會逃跑呢！將軍！我們永遠都跟你在一起！”

為首的少年出主意道：“將軍！我們就在這兒伏擊南國人！藏在兩邊的屋頂上，等他們過來就放箭射死他們，我的箭術是父親教的，百發百中！”另一個少年急忙搶著表現道：“我也是！我要殺掉一百個南國人！”

“我也是！”

“我也！”

阿蘭月注視著那一張張略顯稚嫩的臉龐，喉嚨忽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伸出一只手，摸了下小女孩的腦袋，女孩水靈靈的眼睛滿是崇拜地望著他。

“你們不想回家嗎？”

“不！懦夫才會投降和逃跑！我們要成為像將軍一樣的大英雄！戰斗到最后一刻！”

“是啊！逃跑多丟人啊！大王爺說了！援軍馬上就到！我們一定能贏！到時候就把這座城里的南國人統統殺光！”

阿蘭月定定地看著他們，早已冰冷的血液重新滾燙起來，他終于明白了自己該做什么。

轉眼間南國鐵騎已穿過長街，平地震動得越來越厲害，他示意親信帶著這群新兵往街道兩旁的屋宇轉移，交代了兩句。

他豁然轉身往外走，其余親衛義無反顧地跟上他的步伐，天地間的暴雨猛烈地沖刷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他手中用力，握住腰間筆直的長刀，一寸寸將其抽出來。

當南國鐵騎自街對面顯現出來時，他率親衛正面朝著那支堅不可摧的軍隊沖過去，藏在街道兩側的氐人少年見到這一幕立刻激動得要起身放箭，同一瞬間，阿蘭月的耳邊似乎出現幻覺，熟悉的草原曲調響起來，腦海中浮現出一幕久遠的記憶，水草豐美的長河邊，有一片星月皎潔的營地，所有人騎著馬深入水澤，夢一樣的歌聲吹散在風中。m.biqikμ.nět

那一刻，雨水、血水、淚水在他的臉上縱橫流淌。

幾十人根本沒能靠近南國軍隊，身體立即就被箭陣射穿，紛紛倒地，氐人少年見到這一幕登時睜大眼睛。

身中數箭的阿蘭月跪倒在地，他用刀支撐著上半身，重新慢慢站起來，口中涌出鮮血，他踏著血泊繼續往前走，南國將軍看了眼他手中帶血的武器，沒做任何停留，率軍自他身上踐踏而過。

鐵騎如潮水般涌來又退去，原地只剩下一灘破碎的肉泥，被暴雨沖刷著著往各處流瀉。

阿蘭月，是寧靜之地的意思，他心上的女孩曾笑著對他說：“為我再吹奏一支歌吧，阿蘭月，在這河水邊，在這月樹下。”

前一刻還發誓要追隨將軍戰斗到底的氐人新兵望著這血腥至極的畫面，忽然沒能發出任何聲音。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射死南國人的少年，此時正渾身是汗地伏在屋頂上，握著弓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南國軍隊早就發現他們藏匿在高處，一群人抬頭望去，身經百戰的將士有著看穿一切的眼神，一群半大的孩子終于慢慢放下手中的兵器。

午時，漢陽城內的氐人全部投降。.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