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玦猛的一下子轉頭看向神出鬼沒的崔嘉,良久才道:“那等會兒……還是等會兒再送吧。”他收回了已經抵在門上的手,那藥碗像是有些燙手,他一直不自覺轉著,一顆心中卻滿是后知后覺的震驚。
天!
另一頭,晉河邊。
霍玄追擊氐人至明山嶺處,下令軍隊停下歇息。李稚那頭遇襲的消息剛一傳過來,他便立刻意識到這是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南國在西北邊境集結百萬軍隊,氐人看那滿城殺氣如陣,猜中他們勢必要主動出擊,索性將計就計,一面勾引著且戰且退,另一面卻提前派兵潛入幽州府突襲李稚,所謂擒賊先擒王,氐人智囊團相當清楚,只要能敲斷南國的主心骨,南梁的百萬軍隊將不攻自破。
西北將領對氐人的強悍實力已經多次領教,但骨子里卻仍是輕視對方的頭腦,霍玄心中十分感慨,若非謝珩迅速反應過來,他們這份自以為是的傲慢將葬送掉整個南國。氐人早已不再是三百年前亂無章法的氐人,但還好,南國也并非是三百年前不堪一擊的南國了。
既然氐人選擇且戰且退,那霍玄便決定剩勇追窮寇,他下令聯軍一路追擊氐人,直到明山嶺處才終于停下。明山嶺是一道名副其實的分水嶺,氐人搶占此處后,將其重新命名為鐵勘木,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柵欄。若說晉河與雍陽關是西北的邊境,南梁對其的控制力尚有七八成,那從明山嶺往上的土地則已經完全脫離西北三鎮的控制,是被蠻族占領多年的漢室故土,在明山嶺上有一副木阿蒙親手篆刻的碑文,意思是:日月光華燦照之處,漢人將永世不得允許踏入天神的領土。
霍玄下令軍隊暫停在此處,一是猜到古顏勢必提前備好退路,明山嶺極有可能便是他們的退守之地,不可輕易冒進;二是這場暴風雪確實愈來愈大了,連蘸了滾油的火把都無法燃燒起來,漆黑的原野上到處皆是轟隆隆的雷鳴聲,山地震動起來恐怖駭人,如此惡劣的天氣自然難以繼續行軍。
當年木阿蒙看中明山嶺自有其深意,即便是三百年前,此處也是公認的不可逾越之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若非當年漢室末代守將倉皇而逃,木阿蒙未必能白撿這個便宜。從天空往下望去,皚皚白雪覆蓋著古老的崇山峻嶺,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不世的名將在此黯然折戟,往事已越千年,唯有山巔上陳舊的輪戍臺仍舊空對著亙古的風與月,故國神游,人間如夢。
霍玄立在營帳前遙望那黑暗中的山嶺,正沉思著進攻之策,忽然有一束橙紅色的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等等,那是什么?!
明山嶺的氐人軍帳中,部下們正在對古顏道:“霍玄必然退守山外,哪個將軍敢在這種風雪中率軍進入鐵勘木?只恐還沒摸到營帳就已經全軍覆沒了!”
另一個副將談笑道:“除非他是神仙,能插上翅膀飛進來!”
古顏沉著臉沒有加入談話,他正為鐵托遲遲沒有消息傳來而感到煩心,他心中有種預感,刺殺趙衡的計劃或許已經失敗,他一時懶得聽這些沒頭腦的部下聚在他這兒侃侃而談,剛要擺手把所有人都趕回去,大賬外忽然連滾帶爬摔進來一名塔什爾,吼道:“將軍!有人突襲!火燒了營篷!”
前一刻還在洋洋得意的眾將尚未反應過來,一個個呆在原地,就連古顏一時也被這消息震驚,“什么?霍玄嗎?”
塔什爾道:“不、不知道,這兩日風雪太大!等守衛觀察到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出現在眼前了!”
古顏刷的從座位上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一揭開帳簾,果然東南方的營帳已經陷入熊熊火海,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將火焰鼓吹到幾十丈高,猶如一條巨大的毒龍在空中游弋,那是上古神跡一般的宏偉場景,毒龍所到之處萬物化作焦土,氐人營篷中最重要的戰略物資便是戰馬,此刻所有的戰馬都在瘋狂掙脫韁繩的束縛,一味往外奔逃。馬蹄踐踏聲猶如滾地驚雷響徹山谷,而烈火還在以驚人的速度、裹挾著爆炸的風雪朝他們的方向沖過來。δ.Ъiqiku.nēt
古顏整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這怎么可能?
此時守在明山嶺下的霍玄也是一模一樣的震撼神情,他眼見著那抹火光從一點點大蔓延開,還未眨幾下眼睛,火焰已然席卷整片氐人營帳,大半個東天被照得亮如白晝,萬事萬物包括他在內全都沐浴在那滅世的光輝中。回想著那火最一開始燒起來的方位,他很快做出準確的判斷,這個方位,這條道路,難道是有人自青州邊境穿越雍陽關,一路潛行繞至明山嶺后方,突襲氐人的主力部隊?
那是一條難以想象的行軍路線,霍玄光是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就覺得絕不可能!確實不怪氐人毫無防備,自古以來哪怕是再用兵如神的將軍也不敢如此行軍,何況還是像這樣惡劣的天氣。雖然尚未想明白,但霍玄當機立斷,這是個絕無僅有的好機會,他立即下令自南方發兵,配合那支神秘的軍隊截殺南逃的氐人士兵。
此刻氐人的軍帳外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古顏盯著那條火龍目眥盡裂,他提劍猛的一腳踹開攔著他的薛怯,“滾開!廢物!”眾多部下上前死死地攔住他道:“將軍!南北兩個方向皆出現大量敵軍,營帳保不住了,還請將軍下令先撤軍!”
古顏不肯舍棄自己的親部,仍要往前沖,見去路被擋,喝道:“滾!”近侍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古顏手中的劍,殷紅的鮮血徑自從指縫流淌下來,他勸說古顏道:“將軍!軍馬保不住沒關系!士兵沒了也沒關系!周國還能派新的士兵、新的戰馬過來,只要人還在,仗還能繼續打,周國就沒有敗,將軍要為周國考慮!為大王爺考慮啊!”
古顏滿眼猩紅,剛要揮劍,但所有部下見狀全都沖上去握住劍鋒,“你們!”他氣極,又看向一眼那大火的方向,眼見著大勢盡去,終于一字一句擠出兩個字:
“撤軍!”
戰令一傳下去,氐人的軍隊立刻倉皇而逃,在南北兩方軍隊的夾擊下,最終成功突破包圍圈的不過十分之一二。
此時此刻,一個人正佇立在先漢時期建造的輪戍臺上,彩焰細細勾勒著他的背影,借著遠處的熊熊火光,他仔細看那三百年前木阿蒙刻下的碑文,上面的氐族文字瞧著模糊不清,但其內容卻早已史書中傳刻永遠,他伸出只手,撫上那塊象征著漢室三百年屈辱的石碑。
一旁的副將難掩眼中的明亮神采,提議道:“將軍,不如毀了它!”
“不,”年輕的將軍輕聲道:“留著它。”.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