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謝珩一個人在湖心亭慢慢下棋,前面的空位上多了一道虛幻的身影,謝珩抬頭看去,去世已久的祖父謝晁坐在面前靜靜望著他。
謝晁道:“真的決定好了嗎?”
謝珩道:“我必須救他。”
謝晁道:“這是你一生的心血。”
謝珩道:“但已經是時候結束了。”
謝珩轉而看向亭外,百年大族的門楣高高在上,風流不斷被雨打風吹去,這曾是他畢其一生的抱負與堅持,二十年來光陰空擲,他在心中想:“其實,早就該結束了。”
謝晁的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戚哀,但也沒有多說,他最后再望一眼這瀲滟湖光,嘆了一口氣,消失在原地。
謝珩面前只剩下那副殘局,他默然望了很久,手中拈著的黑子輕輕掉落在棋案上,啪嗒一聲響,如投石入水,他的臉上卻沒有太多波瀾。
一轉眼便是除夕,皇宮中設下千秋宴,皇帝趙徽率宗親貴族與宮中道士共慶這大梁盛世。也在同一天,寧、揚、袞三州的軍馬按原計劃抵達京畿,帶兵的人是剛剛官復原職不久的將軍司馬崇,他一到京城便在野郊的亭中會見謝玦,謝玦拱手道:“我奉命恭候多時了,將軍。”
司馬崇立刻回禮,他回頭看一眼暮光中皇城的方向,不無感慨道:“上一次來到這兒,我還是為了保護它。”
謝玦道:“今日將軍來到這兒,是為了保護萬民蒼生。”
司馬崇卻搖搖頭,輕聲道:“我沒有那么高的志向,士為知己者死,我做這一切只是想要報答謝中書的恩情。”司馬崇說完看向謝玦,謝玦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在地理上,京畿地區位于十三州中央,一眾大小州郡環繞四周,形成眾星拱月之勢,自從西北告急,朝廷便下令陸續從各州抽調軍馬趕赴津平古道,而其中寧揚袞三州軍馬的行軍路線正好擦過京畿線,在盛京官員眼中,本該半個月后才到的三州兵馬今日提前抵達盛京,令接待的官員頗為措手不及。
消息傳至謝照耳中,此刻謝照正在家中籌備除夕事宜,他心中有些意外,問道:“都到了?”
“是,都到了。”謝曄道:“派人去問過,三州將士自收到命令后,因為心中擔憂國事,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終于提前抵達京畿,按照規矩,司馬崇要即刻進京面圣,但宮中正在籌備千秋宴,尚書省便安排他明日入宮,今夜則暫住城北武安府。”
“安排妥當便好。”謝照咳嗽了聲,謝曄見他的臉色慘白差勁,忙先扶著他坐下。謝照昨晚沒睡好,此刻精神瞧著不佳,他抬眸望了眼外面的天色,“什么時辰了?”
“快到黃昏了。”
“黃昏。對了,道吟人呢?今日是除夕,他是家中長子,家宴他總要出席的。”
“已經派人去中書省請過了,還沒消息傳回來,我再親自去問問。”
“罷了,他向來做事心中有數,不必催問。”謝照沒說兩句話,忍不住又咳嗽起來。謝曄給他遞上備好的湯藥,見他滿頭白發、顫著手慢慢啜飲著,心中隱隱生出些不忍。這藥中添了一味提神的鐘離子,謝照頓覺清爽不少,思緒也清晰起來,忽然他舀著湯藥的手一停,想起了什么似的,低聲念道:“中書省……你剛說他此刻不在謝府中?”
“不在,堂兄自昨日出門,便一直沒再回府。”
“那裴鶴呢?”
“裴鶴跟著堂兄一同出門,此刻也不在府中。”
謝照慢慢想了想,蹙了下眉,原本渾濁昏暗的眼中倏然劃過一道精光,“你即刻去一趟武安府,問司馬崇何在。”m.biqikμ.nět
謝曄沒反應過來,但下意識道:“是。”
“算了,你安排馬車,我親自去。”
話音尚未落地,門外長廊上有急切的腳步聲響起來,驚慌失措的侍衛一沖進來立刻朝著謝照跪下,求助道:“老大人,清涼臺被禁衛軍團團圍住了!”
謝照與謝曄同時看向那名侍衛,謝曄還尚處于一種不明所以的狀態,反問道:“被圍住了?”謝照的臉色卻是驟然變化。糟了!那一刻謝照并沒有準確地猜出今夜會發生的大事,但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涯淬煉出一種旁人沒有的敏銳,他的心驟然沉下去,這陣子謝珩的沉默寡,今晚不告而至的軍隊,皇宮中鮮花著錦的盛宴,千頭萬緒在腦海中炸開,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看向門外,這場雨愈下愈大了。
古道上,謝玦與司馬崇各率五千騎兵策馬飛馳,自東西兩道城門分別長驅直入,雨水打在冰冷的鐵鎧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們的目標顯然是正在舉辦千秋宴的皇宮。黃昏剛過,夜色降臨,韓國公卞藺收到消息,從皇宮側門匆匆出來,他跑到城樓上往外看了一眼,臉色大變,隨即渾身都顫抖起來,跑下城樓直奔清涼臺謝府,一路上沒乘車攆也沒有坐馬車,來到謝府門口便沖上去拍門,“開門啊!”
禁衛見到他那副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沒有攔他,不一會兒謝府的門便打開了。
卞藺跌了進去,卻又立刻爬起來,朝著堂內沖去,他在大堂中見到了滿臉凝重的謝照,“老丞相!”
謝照正心緒不寧地靜坐著,一聽見那聲音即刻抬頭,他起身一把拖扶住了卞藺,“韓國公?!”
卞藺一把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謝珩……謝珩反了!三州兵馬入了京,快救救皇宮,快救救梁朝啊!老丞相!”
謝照直直地看著他,仿佛不敢置信自己聽見了什么般,整個人都定住了。
卞藺催喊道:“老丞相!您快拿個主意啊!”
謝照被他拽得往前傾,本就瘦如枯骨的身形搖晃了兩下,像是一股精神氣驟然渙散,整個人也跟著散了架,肩膀與手臂不住顫抖,他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不顧卞藺的叫喊,抬頭看向堂前今夜剛換上的那塊“千古公忠”的明亮牌匾。
建章謝氏,漢室忠良,匡扶社稷功在千秋,日月之光耀其門楣,史家所謂:千古人臣之典范。
猛的一下子太多激蕩情緒沖上心頭,謝照沒能忍住,喉頭一腥,噴出一大口鮮血,正拼命拽著他的卞藺一呆,厲聲喊道:“老丞相!老丞相!”
謝照低頭用力捂著自己的口鼻,但仍是有大量鮮血從縫隙中噴涌出來,他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一般劇烈咳嗽起來,“謝珩,謝珩。”他在心中不斷念著這個名字,腦海中想到的畫面卻是許多年前的湖心亭家宴,喝的微醺的謝晁坐在金色燭光中,手指著年僅七歲的謝珩道:“我乃生照,照那得生珩?其子必當光耀謝氏門楣。”
謝照低聲道:“即刻派人去皇宮護駕,命盛陽調禁衛軍馬,無論如何都要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