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霍燕自殺的那一日,正好是上巳節,外面的春光已經很明媚了,百姓們紛紛挑了好時辰出城踏青,一墻之隔,孩童的歡笑聲不斷傳來。霍燕回想起自己三個月前還與姊妹兄弟一同騎馬游樂,不禁沉默,他到此刻才終于理解父親當初那深沉的眼神是何涵義,但為時已晚。sm.Ъiqiku.Πet
兩個白臉獄吏過來提審,刺啦一聲將門拉開,“上堂了,起來吧。”
霍燕低頭片刻,還是從地上站起身,跟著他們慢慢朝外走。
霍燕想了整整三個月,沒想明白霍家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回想這三年的光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如今卻好似大夢驚醒,思來想去,大約還是那句說爛了的古話:“人心不足蛇吞象。”
三年前,霍家投向京梁士族,雙方聯手鏟除廣陽王府瓜分雍州,一戰大獲全勝。趙慎、趙元身死,廣陽王府當場覆滅,霍家人提前在回程路上截殺陸續趕來支援的雍州將領,對方措手不及,前前后后近四萬人死于胡馬古道,雍州自此陷入長達三年的內亂。照理說大好開局,霍家人卻在此時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野心在豐碩的戰果面前迅速膨脹,他們沒忍住心中的貪婪,朝無主的雍州伸出了手。西北本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霍家與雍州僅僅一水之隔,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看著廣袤沃然的雍州卻不去分一杯羹,簡直天理不容,何況在他們眼中,這本就是自己該得的。
霍家人統治雍州的三年,也是雍州百姓最苦難深重的三年。霍家之所以能立足幽州長盛不衰,是因為幽州乃是故土,每一個幽州百姓都被他們視作手足,但雍州卻絕沒有這份待遇。他們秉承武將世家的傳統,將雍州視為自己的戰果、私產,重稅盤剝雍州百姓,酷刑鎮壓層出不窮,絞盡一錙一銖用以供養幽州,所謂舉一州之力壯大己身,三年后,雍州人口銳減四成,一場旱災就死了將近三十萬人,而當地救命用的糧食卻被輸往幽州,雍州百姓直不諱:氐人之害也不過如此。
然而也正是這樣,他們得以力壓青州桓氏,迅速崛起成為西北最強的一股勢力,放眼當今天下武將世家,實力無有出其右,同時又與京梁士族的關系迅速升溫,那真是霍家有史以來最風光得意的日子,手握重兵左右逢源,誰見了都要避讓三分。那時的霍家人堅信自己已經跨過士族門檻,即將一躍成為梁朝有史以來最強的藩鎮勢力。
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回想起來,能有這種想法真是不可思議,趙元、趙慎血跡未干,前車之鑒就在眼皮底下,京梁士族連西北三家并立都如此忌憚,又怎會坐視霍氏一家獨大?但偏偏當時好似是著了魔,顧不上那些了。
是野心,瓜分雍州帶來的驚人回報煽動著他們的野心,將眼前的一切都蒙蔽了。
天欲其滅亡,必令其瘋狂,巔峰過后是一地狼藉,士族的忍耐在無聲的打量中終于耗盡。
去年十二月,那正是霍家實力最強盛的時期,霍燕手握雍、幽兩州,西北莫不臣服,士族紛紛示好,皇帝下令,專門為八十七歲高齡的霍荀加賜九錫。所謂的九錫即為包括車馬、錦衣、鼓樂、斧鉞、雕弓、朱門、納陛、鬯在內的九種禮器,加九錫是歷代位極人臣者最高的獎賞,代表著無上的榮耀與功勛。彼時霍荀已經糊涂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每日只躺在床上喃喃自語,霍燕于是代替父親率家族眾人進京接受封賞。
然后等他們志懷意滿進京后才驚覺,等待著自己的并非是九錫寶器,而是士族悍然抽出的屠刀。
“霍家眾人,謀逆作亂,今以罪下大理寺獄,著命三省同審。”
驚訝的霍家人瞬間被一網打盡,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這分崩離析的畫面與三年前廣陽王入京何其相似。霍家人被押解到大堂上,新任的大理寺卿鄭克當眾拿出來他們家人謀逆的證據。
兩百副鎧甲。
鄭克指著鎧甲對霍燕道:“梁朝律令,私自鑄造鎧器者,罪同謀逆,你們在家中藏匿著兩百副鎧甲,還敢說自己沒有造反之心?”
被強押著的霍亮率先沉不住氣,搶在父親面前開口,“鎧甲是我花錢命人所制!我阿爺歲數大了,我父親命我提前置辦些冥器,我這才買了這兩百副鎧甲用以陪葬,這難道也是罪過?”
鄭克厲聲道:“兩百副鎧甲足夠武裝千人之師,強攻下幾十座城池了,敢說沒罪?”
霍亮瞪著眼睛喘著氣,半晌才大聲喊道:“可這是冥器,是用紙做的啊!”
鄭克撇了眼那堆積成山的紙鎧甲,“你們即便不在地上造反,那也是要去地下造反。”
暴起的霍亮被一擁而上的禁衛迅速按在地上,他朝鄭克吼道:“放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禁衛毫不留情手起刀落,他當堂被砍下一條手臂,“啊!”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響徹大殿。
“大哥!”霍家的兄弟們立刻赤紅著眼睛大吼,卻全都被禁衛緊緊按在地上,斷了一條胳膊的霍亮渾身顫抖,手肘撐在地上,他扭過頭,朝一旁高堂上坐聽審的謝照吼道:“謝照!你過河拆遷,我們全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謝照只是望著他們,并未說一句話。
“霍燕,時至今日,你可認罪伏誅?”
質問聲音猶如天罰般響起來,昏昏沉沉的霍燕停下回憶,重新抬頭看向大堂上披坐著的三省官員,一張張臉掃過去,他仿佛漸漸清醒過來。
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
鎖鏈被往前拖拽兩步,他慢慢走到了陽光之中,沐浴著那層金色的陽光,平靜地陳述道:“是霍家對不住廣陽王府,西北從今日起,不再是那個西北了。”
主審官提高聲音喝道:“我是在問你,你可認罪?不必說沒用的。”
霍燕將右手覆蓋在心臟的位置上,五指開始慢慢施力,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爆出,鮮血滲出來。大家不知道他這是在做什么,都皺眉盯著他瞧。他抬起另一只手,壓在同樣的位置,嗤的一聲,他用手刺入胸膛,這是一雙曾經能夠拉開九十二斤重弓的手,而今他扯住兩扇肋骨,當著所有人的面,往兩側掰開,那骨肉撕開的粘稠咔嚓聲令人毛骨悚然,鮮血在緩慢流淌。筆趣庫
他低頭將右手插入胸膛,刺啦一聲猛的拽出來一樣東西心臟。
滴答,滴答,兩聲,鮮血掉落在地上。他手中抓托著那顆黑色的心臟,一雙黑紅的眼睛看著堂上的人,此刻無聲勝有聲,所有人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