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出了門,月夜長街上行人寥寥,道路寬敞筆直,謝府的馬車停靠在街口,侍衛手中的燈亮熒熒的,顯得背景中鱗次櫛比的屋宇隱晦地發白。
李稚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他在馬車前站定,墨綠車簾如流水似的垂帶下來,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其中坐著的是誰,那種氣息他終身也忘不了。裴鶴朝侍衛招了下手,侍衛退避下去,燭光如潮水般隨之散去。
李稚拱手行禮道:“見過謝中書。”
馬車中并沒有聲音傳出來,李稚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內心的不安愈發地強烈起來,他慢慢直起身,于此同時,里面傳來聲音,“進來。”那嗓音聽不出任何的異樣,不高不低,平靜無波,李稚的心又是咚的一聲,好像往空井中丟了顆石頭。
共乘一車是親密之舉,李稚原想要開口婉拒,不知為何竟是張不開口,明明隔著厚密的幕簾,他卻有種對方能夠洞穿他心中所想的錯覺,緊接著就是一種沒著沒落的心虛感,不想再多生枝節,過了片刻,他還是慢慢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揭開了簾子一角,看向里面的謝珩,對視時,他莫名地停住了。
謝珩看著從那被掀開的一角觀察自己的李稚,眼神平靜如深湖,李稚再次想要拒絕的話也咽回去,想來無非是問話,他起身進去了。
馬車中的空間十分寬敞,梁朝對于官員車駕規儀有明確的規定,一品官可以乘坐十二駕的馬車,今日因為是舉朝來赴皇族長公主的壽宴,公卿大臣們按例全都用覲見王族的規格隆重準備,謝家也不例外。李稚站著半晌,見謝珩不說話,他抬手再次行禮,“見過……”
“跪下。”
被打斷的李稚乍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下意識抬頭看向謝珩,卻沒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任何東西,謝珩是中書令,官階品秩都在他之上,若是對方提出來,按例他確實不能拒絕行禮。過了片刻,他還是慢慢抬手撈過衣擺,對著謝珩跪下了。謝珩沒有說話,伸出只手,放在了他的頭頂上,力道并不重,李稚卻剎那間從脊背到脖頸全都僵住了,麻皮從后頸一路掀到顱頂。m.biqikμ.nět
謝珩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的手掌按著李稚的頭,一雙漆黑的眼睛打量著他。李稚低著頭不出聲,脖頸上的筋脈因為過度緊張而繃跳出來,抵著地的手也不自覺地攥緊了。馬車中靜得滴水可聞,謝珩聽見少年的呼吸聲,從一開始的假裝平穩,到略微加快,最后隨著安靜的時間越來越漫長而逐漸繃不住,但還是竭力維持著鎮定。
李稚終于開口道:“謝中書……”
他剛一開口,謝珩掌中用力,將他的頭壓下去一寸,李稚的臉上瞬間冒了層浮汗。
這一頭,蕭皓出了門。趙慎想要與李稚再交代兩句梁汾的事,一轉頭卻發現房間中沒了人影,于是讓蕭皓去喊他,可蕭皓兜兜轉轉在園林中找了半天,愣是沒找到人,他心中覺得奇怪,明明不久前還看見李稚一個人在閣樓那邊轉,這一轉眼人就沒了。
蕭皓帶人出來找,正好在街上撞見了一個人,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棺材臉的裴鶴與他身后那群謝府侍衛,裴鶴也看著他,他又看了眼不遠處停靠的謝府馬車,他吩咐王府侍衛道:“你們回王府找!還有你們,去大理寺問問,看是不是被那邊的人喊走了,若是找到少卿大人,便說世子殿下有事與他商議,讓他即刻回來。”說完又看一眼裴鶴,沒有上前搭話,徑自往前走了。
蕭皓全程沒有遮掩,說話聲清晰洪亮,又加之夜晚的街道本就安靜,馬車上的李稚聽得清清楚楚,趙慎有事找他商量,在長達半個多時辰極其折磨人的寂靜后,馬車中再次響起了聲音,“若是謝中書沒有其他要事,我先行……”
“告退”兩個字還沒說出來,謝珩的手中繼續施加力道,他本就壓低的脖頸被迫更低,頭也整個低了下去。“我是說……”,“我……”他每多說一個字,那只手就往下壓一寸,李稚渾身的冷汗都已經被逼出來了,地上攥緊了的手在輕微顫抖,他從沒有感受過如此強的壓迫力量,明明謝珩一個字也沒說,可那摧山倒海般的威嚴卻壓得他喉嚨發腥、直喘不過氣來,周圍的虛空仿佛有了實質的重量,肺腑中的氣被一股強力逼得吐出來,鼓膜在劇烈地震動,他幾乎不能發出聲音。
那是一種恐懼,越來越清晰的恐懼。
馬車外,蕭皓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李稚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即刻轉過頭去喊他的強烈沖動,可渾身的關節卻好像被釘死了,“我……”頭上又是一沉,身體被迫往前傾,重心前移,他立刻用手撐住了地,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頭頂覆著的那只手上,腳步聲由遠及近,逐漸遠去直到最終消失不見,李稚依舊一不發地跪在地上。筆趣庫
頭頂的力道松了些,李稚卻仍是僵在原地,過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抬頭看去,卻對上了一雙漆黑深邃的眼,那是李稚第一次對眼前這張臉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