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簡單負手立在大街上,打量著那匹蓬頭垢面插滿葉子的高大黑驪,看完它胸前木板上的字,再看看一不發的蕭皓,最后才看向了嘗試著開口解釋的李稚,忽然笑了一聲。李稚提到嗓子眼的心頓時一松,一直到很多年后,李稚仍是時常回憶起這個笑容,那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在趙慎的臉上看見了這樣純粹的笑,仿佛本來不想笑,卻不禁給逗笑了,趙慎其實是常笑的人,可那道笑容與平時完全不一樣,不帶任何傷感,也沒有任何的沉重與惘然,他像個優雅輕盈的貴族公子,站在月夜下,看著一些有趣的事情。
“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我的。”李稚道:“是我的錯。”
“羌族野馬,這是在說你啊?”趙慎剛一抬手,黑驪立刻用側臉去蹭他的掌心,趙慎輕抓了一把,那匹黑驪四條腿原地不停地踩踏起來,口中發出了類似雷鳴低吼聲,整個身體都要往趙慎身上蹭去、撞去,渾然不覺得自己的體型過于龐然,趙慎伸手將它胸前歪掉的牌子重新擺正了,“看來是犯錯誤了,我也救不了你,戴著吧。”
與面對蕭皓時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全然不同,黑驪不停地低嘶,卻也沒有敢再動身體,讓那塊木板端端正正地掛著,明明是一匹彪悍烈馬,卻硬要裝出低眉順眼的樣子,憑空多出兩分委屈。
李稚在一旁忙道:“已經結束了,可以把牌子摘了領回去了。”
趙慎卻仿佛對那塊為它量身打造的牌子頗感興趣,手指敲了下那牌子,“行兇傷人,這野蠻的性子確實要多馴馴。”
李稚幫著解釋道:“夏陽伯許是誣告,至今也沒人親眼看見這馬傷人。”
“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它若不是惡名在外,別人為何要誣告它?”
李稚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愛莫能助地看向那匹黑驪。
趙慎收回了手,那匹馬垂著頭繼續往前蹭,輕抵著著趙慎的手臂不動了,想要跟他回家,趙慎推開它,它也不出聲,只繼續默默把頭貼過來,反復數次,趙慎終于沒忍住笑起來,抬手摸了下它的鬃毛,黑驪頓時把頭垂得更低了,那長繩磨了好幾日早就光滑無比,一低頭牌子就順著脖頸滑落在地,趙慎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握住了韁繩,左腳踩著馬鐙,利落地一個翻身就上去了,毫不夸張,李稚看見那匹馬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了,頭顱也隨之一揚。
下一刻,趙慎騎在馬上低身對李稚伸出手,李稚頓時愣住。
趙慎對他道:“上來。”
李稚愣道:“我不會騎馬。”
趙慎依舊是道:“來。”
李稚重新打量了眼那匹高大的黑驪,又看看注視著他的趙慎,心中忽然莫名激動起來,他終于伸手握住了趙慎的手,另一只手接過了趙慎扔過來的韁繩,借力悠了上去,趙慎從背后扶住了他,李稚聽著趙慎指點他如何踩蹬、如何扯韁、如何指使馬往前走、如何勒住馬、如何翻身下馬,給他詳細地講述各種技巧,一旁的蕭皓見狀將腰間的馬鞭解下來遞給李稚。
進入宵禁的玄武大街早已經被廣陽王府的侍衛清空,梁朝公認城中最中間二十步寬的道路是馬道,趙慎指點完后,帶著李稚騎了兩個來回,這匹桀驁不馴的黑驪今日簡直溫馴得出奇,甚至特意跑得很平穩,好讓李稚這個初學者能夠適應,趙慎感覺差不多了,將手中的韁繩完全交給了李稚。
李稚正回想著剛剛趙慎說的話,身后一空,是趙慎翻身下去了,要想學會騎馬必須要自己單獨駕馭馬匹,李稚一見他下去了,忙低頭看向他,趙慎笑道:“別怕。”他抬手摸了把黑亮的鬃毛,手掌中仿佛有魔力一般,原本雜亂的鬃毛頓時順滑無比,他對著李稚道:“別把韁繩抓得這么緊,肩膀放輕松,讓它帶著你跑兩條街試試。”
初學者騎馬的難度一是在于對力量的控制,二是在于如何馴服控制馬匹,而一匹溫馴聰明的馬會主動配合馬背上的主人,騎馬也會變得容易起來。李稚在趙慎鼓勵的注視下,終于嘗試著抬起手臂振了下韁繩,黑驪也明白趙慎的意圖,它輕盈地往前掠去,由慢慢踮腳轉至輕快,風吹起月夜下的波浪似的鬃毛,它像是一只體型龐然的鹿,凌空掠過千年的古城,每一腳都仿佛在虛空中踩出雪浪。
李稚只覺得風把他的衣領、頭發、乃至于將他的整個靈魂都吹鼓了起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他甚至感覺自己是御風而行,一點沒有踩踏到實地的感覺。
梁朝廷當年收到這份異族禮物時,一大群梁朝官員實在看不出這匹野馬除了體型龐然、性情兇悍外有何特殊之處,可羌人的虔誠表情卻仿佛是在進獻一件天賜的神物,這著實令梁朝人費解了許久,蕭皓在心中想,唯有親眼得見眼前這一幕,才能夠明白當年羌人當年的心情,才能體會到出當年羌人牧民看見它在雷雨中的草原飛奔時究竟是何等的驚嘆,草原上藍色雷火翻涌,黑色云層壓著無邊曠野,一道雷電幻化出的的身影凌空自由馳騁,這就是天空賜給大草原的神靈,是山與海的傳說。
李稚全然忘了趙慎教給他的諸多技巧,因為根本用不上,這匹黑驪仿佛知道他心中想要去哪里,不用他拽動韁繩,自然地就往前飛掠,一刻不停,它輕盈地穿梭在月光照耀的長街上,輕易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越過青石拱橋,驚動碧波清影,在路過柳樹時輕躍而起,讓綠色絲絳拂過李稚的肩,而后又繼續往前飛掠而去。
原本說是只跑兩條街,可李稚卻沒有能夠停下來,他手中緊拽著韁繩,一雙眼睛從不可置信漸漸變得奇亮無比,黑驪自由自在地跑過大半個盛京城,一直來到了清涼臺,家家戶戶的檐下都掛著琉璃燈,它輕盈地踏在五彩的燈影中,讓那些繽紛的顏色照過李稚的眼睛,清涼臺大街并不在宵禁的行列中,街上還有少許的行人,黑驪毫無刻意地靈活繞開,行人紛紛駐足回頭看,一張張臉上滿是震詫。
懿國公府周老夫人年紀大了,二月份時她身體感到不適,病中格外思念外孫桓禮,桓禮于是重新請旨入京探親,今夜他剛到盛京城,順道來謝府拜訪。十數輛馬車停靠在謝府的大門前,桓禮正與謝珩說著話,忽然聽見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響起來,清涼臺這條街上有道不成文的規矩,公卿貴族,哪怕是皇子路過此地也必須要下馬而行,故而聽見馬蹄聲的桓禮有些意外,他回過頭看了眼,卻看見了令人格外意外的一幕。
正縱馬長街的紅衣少年似乎也沒想到眼前會憑空冒出這么多馬車,可以說將整條街都嚴嚴實實地攔住了,他右手猛地用力一把勒住了韁繩,高大的黑驪前蹄懸空,一躍十步的距離,輕盈落地,右前蹄踩在地上,側身轉過小半圈停了下來,輕掃吹開的鬃毛,它似乎還未盡興,一聲清吟般的長嘶。桓禮一開始隔得遠,只遙遙看見那騎在馬上的人穿著身鮮艷的正紅色,他剛想稱贊一句那是誰家的少年,騎馬的樣子頗為瀟灑意氣,或者說膽子挺大,一看清那張臉卻頓時詫異到沒了聲音,他下意識又看了眼對方騎的那匹黑驪。筆趣庫
桓禮自然認識這匹黑驪,當年雍州府十萬人會獵,趙慎騎馬打獵,抬手一箭射死白虎拔得頭籌,那所向披靡的樣子令多少西北邊將印象深刻,桓禮道:“是你?”
李稚的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汗,在琉璃燈盞的照耀下反射著一層晶瑩白光,他輕喘著氣,心臟跳的很厲害,他當時一看這黑驪往這條街跑心中就有點急了,可這匹黑驪跑了大半個盛京城徹底地放縱起來,追逐著彩色的琉璃燈光一猛子就往里面跑,李稚控制不住它,此時他見數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看,一時心中也有些慌,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沉著臉沒說話。下一刻,他的視線忽然停住了。
桓禮也后知后覺地慢慢扭過頭,看向身旁的謝珩,謝珩站在琉璃燈盞下,一雙眼睛注視著李稚。
李稚袖中的手無意識拽緊了手中的韁繩,黑驪察覺到力道,踱步往前走了兩步,反應過來的李稚立刻重新拽住它,“停下!”黑驪應聲而停,不再往前走了,李稚這才重新抬起頭看去,謝珩的眼神與表情如常,并看不出任何的東西,更要命的是李稚他發現自己忘記該如何下馬了,他只能繼續坐在馬上。
桓禮見李稚遲遲不下馬,輕笑了下,身旁的謝珩都沒說話,他自然不會去指責李稚失禮,只是笑道:“這匹黑驪竟然聽你的話。”那語氣倒像是要與馬上的李稚閑聊似的,“你是從哪里來啊?這大晚上在長街上縱馬可不太安全。”
“失禮了,我剛學會騎馬,一時控制不住它。”
桓禮看起來有些意外,“才剛學會騎馬嗎?那你學的很好啊。”
“是我沖撞了諸位大人。”
桓禮笑道:“也怪我不好,攔了你的去路,幸好沒有撞上傷著你。”說完他用眼神示意侍衛去將馬車挪開,為李稚把路讓開,“好了。”
李稚竭力控制著眼睛看向謝珩,謝珩自始至終也沒有說話,李稚手心發了汗,攥著韁繩半晌,終于低聲道:“抱歉,那我先行告辭了。”謝珩依舊沒說話,桓禮也不再說什么,韁繩輕振了下,黑驪重新往前掠去,風嘩一聲吹起少年正紅的衣領,遮去了一側的臉,邊角整齊如斬。
桓禮回頭打量著那道月下遠去的背影,李稚的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他自然也有所耳聞,對謝珩道:“這真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了,上次我第一眼見到他,倒確實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竟是我走眼了。”
謝珩沒有接話,回身往謝府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黑:我真的是匹英勇的馬……憨憨只是表象。感謝在20201204052331202012060245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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