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眼中,趙慎與李稚的搭伙,不過是相互勾結,談不上任何情誼。李稚背棄舊主投奔榮華富貴,趙慎招攬李稚用以羞辱謝府,兩者各取所需,誰也不是良善之輩,而這兩者之中,更令人厭惡的其實是李稚,趙慎的惡是坦蕩外露的,誰都知道他就是那樣的人,而李稚的背叛則像是一個你親手養大了的孩子,乖巧懂事,人人稱贊,你對他傾注厚望,他卻回身往你的心腹中捅了一刀,那種不期待的惡毒令人不寒而栗。
當初若非謝珩出手庇佑,李稚怕是連命也沒了,如今看來,所謂寧折不屈的剛烈,無非是向謝家邀寵的手段,與他如今投向趙慎并無分別,一切皆是為了媚上,這本質上就是一個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小人,謝府向來愛惜羽翼,誰料此次卻看走了眼,也難怪,誰想得到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這樣深的城府,偽裝得滴水不漏?
從人品上看,此人忘恩負義,寡廉鮮恥,從規矩上看,士族政治最講究的便是上下森嚴,李稚這種人是忌諱。大理寺的人私下看不慣李稚,想給他些教訓那是再正常不過了,更何況李稚實在不像聰明人,放著謝府的庇佑不要,去搶趙慎施舍的恩惠,除目光短淺外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李稚自然知道盛京士族背后是如何譏諷他的,不得不說,有些評價還是挺實肯的,至少之有物。
面對空空蕩蕩的大理寺府,李稚并沒有如那群大理寺官員想象中的焦急火燎,也沒有跑去晉王府找趙慎告狀,他抬手煮了一壺上好的白螺茶,將兩位青頭門吏叫了進來,一人倒了杯茶,再吩咐他們去請幾個人過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折名單,見沒有人接,他又抬頭看了兩人一眼,最終右邊那年紀輕些的門吏約莫是喝了好茶,有點過意不去,抬手接過了折子,轉身出去了。
另一個門吏則繼續坐在原地喝著茶,拜高踩低欺軟怕硬,早已成了這些小吏刻入腦海的共識,他只裝作看不懂李稚的注視,可很快他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大概小半個時辰后,不斷地有人走進大理寺,均是年輕又陌生的面孔,有的是低秩官吏打扮,有的則一身落魄布衣,剛開始的幾人還稍顯畏縮,后來見來的人多起來,臉色也逐漸變得泰然,李稚看上去早就與他們熟識,走上前與他們交談,一一把沒人干的活安排下去,因為早就打點好了,眾人上起手來都很快,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人手不夠的地方,李稚便指點他們商量著辦,從始至終他都表現得相當自然而然。
那門吏看得一頭霧水。
很快,原本空蕩的大理寺中便擁了好幾十號人,仿佛是李稚憑空用法術變出來的,門吏的眼神漸漸變了,而大門口還是不斷的有人走進來,有廣陽王府的黨羽,也有青衣小吏、平頭百姓,甚至還有……那穿青紅褂子的是獄卒嗎?
門吏端著茶杯一動不敢動,眼見著那五十多歲的獄卒與李稚交談了一番,被李稚引著往內堂走去,一切過于自然,門吏甚至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而青石地磚上的腳步聲還在不斷響起,由遠及近,踢踢踏踏,像滾地的雷,聽得久了,莫名驚心動魄,他此刻才隱隱回過神來,這大理寺是要換天了,或者說早就已經變了天。
等李稚揭開簾子出來時,案上只剩下半盞冷茶,連蓋子都沒蓋上,他朝屋外看了眼,那青頭門吏正在大門口幫著迎來送往,臉上掛著燦然的笑容,一背手一行禮,熟絡又恭謹。李稚伸出只手去,將那青瓷茶蓋輕輕合上了,午后的陽光照在那身正紅色的衣衫上,檐下投下的陰影隱去了一半的臉,那道身影依舊是安安靜靜、悄無聲息。
等那群告假在家的大理寺官員收到消息反應過來時,他們已沒了容身之所。趙慎當日在梁淮河擺下的夜宴確實震撼了人心,盛京城方方正正,來來往往百十萬人,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出人頭地,總有幾個敢豁得出去搏一把的,你們不想來,那便不用來了,權勢富貴人人皆愛,有的是后來者想要居上。
回過神來的鄭克與同僚們一看,這與他們想象的可大不一樣,忙找上李稚要個說法,李稚正在處理公務,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隨手在下屬遞上來的敕告書上按官印,那是一枚通體溫潤瑩白的大理寺少卿官印,端正四方,巴掌大小,頂上盤旋著孔雀玉紐,對著日光一照,幽然華光,巧奪天工,識貨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枚印鑒的材質是昆山白玉髓,昆山玉礦早已經隨著先漢覆滅而枯竭,這是世間最后一塊被稱為“日月精華、造化神秀”的昆山白玉髓,趙慎前兩日親自命宮中敕造局將其打造成印鑒賜予了李稚,用以彰顯皇族對他的無上恩寵。
手握著這方價值連城的玉鑒時,仿佛將實質的權欲牢牢掌握在了手中,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新晉權臣來說,這是最合適不過的禮物,李稚端端正正地按好了官印,翻過印鑒察看那沾著猩血似的紅泥,然后他才看向鄭克,聲音依舊溫和,“諸位大人自稱年紀漸長,身體多有不支,我苦于人手不夠,又不忍催促,這才招攬了幾個幫手,幫著打理常務,如今諸位大人也正好能夠在家好好修養,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鄭克看了眼那收好敕告書的小吏,出口成訓,“諸位大人在家稍作歇息罷了,不日便趕過來幫你的忙,可你招攬這樣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過來,這成何體統?”話還沒落地,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李稚也是小吏出身,最開始甚至是幫人跑腿送書起的家,他這話無意間是將李稚也罵了進去。
李稚漆黑的一雙眼望著他,倒是沒有生氣的意思,聲音空靈仿佛水滴,“鄭大人,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鄭大人心中覺得我們并非同流,又何必拘泥在大理寺這方天地中,試問如鄭大人這般的國之棟梁,放眼天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您說呢?”
“你!”鄭克只急得說了一個字,忽然沒了聲音,他也不知為何,對上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時,喉嚨莫名發緊發啞,竟是說不出話來,李稚右手松握著那方尊貴的白玉印鑒,眼神平靜若水,鄭克在那一瞬間醍醐灌頂,為了得到權勢,不擇手段、背主求榮,甚至連得罪謝府都不惜也要牢牢抓住權勢的人,怎么能夠容忍有不聽話的人擋在他的前路上?這人之前沒有動手收拾他們,只不過尚未物色好新的下屬罷了,若說趙慎是瘋子,這種人則更為可怕,他們是真正的冷血動物,是山林中伺機而動的毒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代價,連自己也可以搭進去。
朱春芳,是個聰明人,若他還待在大理寺,李稚第一個就要整他,這個年輕人要的不是一般的權勢,而是滔天如海的權勢,那雙眼睛中充滿了蓬勃野心,權在黑色幻海中沉浮,噴薄出對權力的渴望,令人觸目驚心,他付出了這么多,連被千萬人唾棄也不惜,怎么還能容忍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
李稚已將那方珍貴的印鑒收了起來,他沒再看呆住的鄭克,起身往里走了。鄭克回過神來,臉都漲紅了,同僚們皆看向他,不明白他剛剛為什么話說到一半忽然不說了,他也無法解釋,極力想掩飾自己的失態,便打量了一圈周圍,正好對上那群新來的官吏,他心中咚的一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和李稚的眼神極為神似,他腦海中冷不丁又響起了剛剛李稚說的那八個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恍若一記驚雷,震得他神魂顛倒。
發生在大理寺中的事情不日便傳遍了清涼臺,在受到三省共同掣肘的情況下,李稚依舊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更換了所有的下屬,雷厲風行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加上趙慎在背后支持,他很快將大理寺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他的地盤,這忽然一邊倒的情況著實是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
若說趙慎那樣的人,他再喪心病狂也好,旁人都不會感到意外,可任誰也想不到,李稚這樣外表溫順文靜的人,卻原來也有這樣的野心與鐵腕,年輕人嘗到了權力的美妙滋味,瞬間為之瘋狂,甘愿為虎作倀,還招來一大群同樣狂熱的黨羽,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這種事堂而皇之的擺在臺面上,簡直是令人如鯁在喉,尚書臺的官員在心中痛罵大理寺那幫蠢貨白活了一大把年紀,連個二十歲的李稚都治不住,前兩天還自鳴得意,結果反倒是被人給耍了,高官厚祿養他們有何用?又想到朱春芳,本來都罵完了還要再罵上兩句,那老狐貍此刻恐怕正在心中笑話他們,趙慎找個李稚,擺明了就是不懷好意,他們沒料到嗎?既然都已經料到了,卻輕視人家年紀小,那如今又能怪得了誰?
與尚書臺眾官員的緘默不同,李稚風卷殘云似的清掃完大理寺后,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作為炙手可熱的新晉權臣,趙慎可是太喜歡他了,拿他當個寶,每日帶著他在皇宮中進進出出,到處賞花看月,拜訪各色王公貴族,回回都引為座上賓,這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風頭無兩。尚書臺的官員只好將視線投向了謝府,照理說,一個背主求榮的小吏如此招搖過市,誰見了都要震怒,可謝府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仿佛完全看不見這陣子的風風雨雨一樣。
隱山居,少竹軒,屋檐下掛著晶瑩的雨水。
謝玦今日難得穿了身清新的圓領青衫,坐在案前寫文章,視線卻不時落在不遠處的謝珩身上,謝珩傍晚正好得了空,看見他一個人在門口轉悠,于是把他叫進來問問他的功課,謝玦寫了一會兒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只在紙上劃兩筆裝個樣子,他顯然是心中有話想說,沒心思寫東西。
徐立春從長廊外走進來,外面剛剛下起了雨,他嘩的一聲收了傘,進屋后先將手中的盒匣擱放在竹案上,謝玦寫著東西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小人得志。”ъiqiku.
那聲音很低,徐立春回頭看向他,這四下也沒有旁人,“小公子說的是我?”
謝玦轉著狼毫毛筆道:“我說的是大理寺少卿。”
徐立春聞聲下意識看了眼謝珩,原本正翻著書的謝珩也已經望了過來,謝玦對徐立春道:“往先看不出來,他裝得唯唯諾諾低三下四,卻原來有這樣的本事,一朝得勢,連尚書臺也要暫避鋒芒,只做一個七品典簿,太委屈他了,看他如今寸步不離地跟在趙慎身邊,過兩日哄得趙慎再送他個九卿之位,這真要一步登天了。”
謝府中沒有任何人議論李稚之事,謝玦明顯忍了很久了,一開口語間皆是淡漠嘲諷,“昆山玉礦位于先漢龍脈上,一方逾制的玉鑒,一個敢送,一個敢收,真是令人聞所未聞。”
徐立春笑道:“愿意送就送吧,也不關咱們的事情。”
謝玦滿臉郁色,“都說玉為君子德,他配不上,這些年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厚顏無恥之人。”若非謝珩早有明令,他絕對忍不住要去找李稚的麻煩,這真是這么些年來唯一一個讓他光聽到名字就感到氣血上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