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交鋒的動作實在太快,快到所有人沒有當即反應過來,看臺上,氐人使團中一大群人騰的站了起來,侍從嘩啦地往下跑,安鐸也瞬間停住摩挲著袖子的動作,眉頭緊鎖,卻沒有立刻出聲。筆趣庫
阿鄂斯沒有即刻就死,抬起手握住那柄殺死他的鐵槍,一次沒握住,手指扒著握了兩遍,盯著趙慎的眼神終于浮現出不可置信,慢慢跪著倒了下去,最后所見是男人平靜的眼神,畫面在天旋地轉中變成了一片黑色。趙慎右手一推,尸體的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一尺長的短線,他松開了握著槍的手,槍釘死在磚地上,錨中的正是他剛剛所畫半圓的中心。
氐人侍從圍上來想要查看情況,執戟金吾衛迅速合流,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趙慎用眼神示意蕭皓去稟報元帝,自己則是背對著所有人在那具尸體前多站了一會兒,血從朱紅色的袖筒流下,順著骨節分明的手指,一滴滴地砸落在土灰中,胸前的白虎也被慢慢洇出的鮮血浸透。
趙慎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他耗不起,也撐不住,只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將其一招斃命,那一槍推出去后不能回頭,遇山破山,遇海推海,剛剛對方感受到巨大力量也同時反震到了他的身上,傷口盡數崩裂開,粘稠溫熱的鮮血慢慢裹住了他。
所有的喧囂聲音都逐漸遠去,整個演武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空曠無垠中,有風從四面八方徐徐地吹來,沒有任何人敢靠近他,在那天地皆寂的一刻,一顆心竟是獲得了難得的平靜。趙慎轉過身,慢慢走出演武臺,停了下來,眾人都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將要做什么,他像是山海一樣沉默,眼前的畫面模糊一片,且愈發昏暗下去。
咚的一聲,他倒了下去,落入水池中竟是沒翻出多少水花。
在所有人都正看著這一幕發呆之時,一個身影迅速沖了上去,跳下了水池,砰一聲巨響,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扯了回來,“世子!”回過神來的金吾衛這才一擁而上去救人,看臺上,正在稟報的蕭皓見元帝嘩的站起來,他也下意識回頭看去,瞳孔猛縮。
李稚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在泥沙翻涌的渾濁池水中一把抓住了趙慎的手,雙手從后將人抱住,他將昏死過去的趙慎拖拽了上來,岸邊的金吾衛連忙搭了把手,他也迅速翻身而上,低頭半跪在池邊,死死地抓著趙慎冰冷的左手,推搖了兩下,他渾身都濕透了,水從發梢摔落在趙慎的臉上,盯著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他渾身顫抖,張開口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猛地抬起頭吼:“太醫!”
一片混亂中,他用力地環著趙慎的肩膀,連旁邊禮部官員的震詫表情都看不見,鮮血從趙慎的胸前不斷涌出來,他忽然用手掌去壓住,一只手不夠,又脫下自己的外套按住,“太醫呢?!”他又吼了一遍,連帶著抱緊了趙慎,渾身抖得更加厲害了,昏死過去的趙慎沒有任何的反應,大約是浸了水的緣故,臉色蒼白平和。
李稚在那瞬間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在心中想:“你不能死,不,你不能死!哥!”
看臺上,眾人都看見了那混亂的一幕,隨著元帝大踏步往下走,許多梁朝官員也跟了上去。氐人那邊同樣騷亂不止,安鐸終于松開袖口起身。
趙慎連著做了一陣記不清的夢,等醒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他正在躺在皇宮別苑的床上,偌大的宮殿中點著寧靜安神的青葉香,隱約還有藥味飄來,幾個老太醫正在窗前低聲商討病情與用藥,如水的昏暗光影配合著聽不清的低語,莫名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趙慎抬手掃了眼,傷口已經被重新上藥處理了,衣服還整齊地穿在身上,他起身坐起來,作勢想要下床,卻又忽然感到疲倦,便懶洋洋地坐著沒了動作,蕭皓原本正低頭坐在爐子邊,一不發地盯著暗火,聽見動靜回頭看去,立刻起身,“世子!您醒了?”他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氣。
趙慎剛醒過來,神志不甚清明,思索了片刻,問他:“什么時辰了?”
蕭皓回道:“剛到酉時。”
“我躺了多久了?”
“三天了。”蕭皓放低聲音,“世子放心,太醫已經打點過了。”
趙慎半垂著眼,手指隨意地撥著手腕上嶄新的繃帶布條,自己的身體他心中有數,也沒有多問,“氐人使團那邊呢?”
“比武過后,一直沒有動靜傳來。”
“沒出亂子?”
“沒有,那名叫安鐸的使臣還親自代使團向皇帝賠了不是。”
趙慎自醒來后一直面無波瀾,聞聲忽然看了蕭皓一眼,卻發現蕭皓的眼神正不自覺地瞟向一旁,他見狀也隨意地往身側看了一眼,視線立刻停住。
李稚站在剛點燃不久的長信宮燈旁,身影被燭光籠罩,手中端著冰瓷的藥碗,看上去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
趙慎乍一眼看見那道身影,還道是自己看花了眼,擰了下眉頭,撥弄著繃帶的手停下來,他盯著李稚看了很久,“你怎么會在這兒?”
蕭皓轉過身,繞過銀杏屏風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窗前的低語聲也消失,腳步聲遠去,宮殿中只剩下李稚與趙慎兩個人。李稚站在宮燈旁沒動,對著趙慎把演武場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低聲道:“太醫趕過來時,你流血不止,性命危在旦夕,太醫讓我按住傷口不能松手,皇帝見狀讓我跟著過來,你這兩日病勢兇險,高熱不退,太醫說……”李稚換了話,“雍州的大夫換了方子用藥,今日早晨見你緩過來了,皇帝才離開,大夫叮囑說這兩年你要多靜養,不能繼續勞心操神。”
趙慎靜靜看著他,“你不該跑上來的。”謝府的幕僚不顧一切撲過來救他,且這個人還是當初汪循之案中的重要人物,這件事怎么看都有悖常理,有心人恐怕已經起了疑心,即便查不到什么,李稚自己也很難解釋。
李稚道:“我當時心中是這樣想的,但我見到你摔下去……”他停下來,抬著眼睛注視著趙慎,上前兩步把藥碗遞過去。
趙慎伸出手接過,藥是溫的,他沒有立刻喝,而是對李稚道:“你先回去,我另想辦法把這事掩過去。”他沒有說責備的話,事情已經發生了,多說無益。
李稚問道:“你打算今后怎么辦?”
“我會把所有事情安排好。”
“多年心血付諸東流,一事無成身先死,你甘心嗎?”
趙慎聽見這一句,端著藥碗正要喝的手停住,他重新看向李稚,“什么意思?”
“你昏迷時,蕭皓跟我說了些你們的事情,兩年時間什么也做不了,你將近二十年的犧牲都白費了。”李稚沒有把剩下的半句話說完,趙慎如此殫精竭慮下去,不要說兩年,甚至能不能熬過眼下這兩個月都難說。苦苦支撐終究是一場空,這才是趙慎真正的心結。
趙慎放下了手中的藥,在他的心目中,這或許是兄弟倆最后能夠好好說上幾句話的機會,他示意李稚走過來,李稚走了上去,他又示意李稚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兩個人并肩坐著,趙慎側過頭看著他,莫名顯得親近,“這世上的事情本就不能夠樁樁件件都在你我意料之中,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多考慮些,比如這次氐人的事情,我得提前為西北做點打算。”m.biqikμ.nět
李稚道:“所以你如今想要幫廣陽王趙元鋪路,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哪怕他將你害成這樣?”
趙慎沒想到蕭皓連這也與李稚說了,心中暗道這也太實誠了,他望著李稚笑道:“看來你不喜歡他,我也不大喜歡他。”停了下,他繼續道:“我沒有太多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