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他,楊瓊終于反應過來,忙起身去奪李稚手里的杯子,“別喝了,別說了!”你這是喝瘋了啊!好在這酒肆中沒多少人看笑話,楊瓊用力把李稚按回到了座位上。
李稚仰起頭忽然笑了起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楊瓊下意識愣了下。
李稚說了一句很輕的話。
楊瓊沒聽清,“你說什么?”
“有點想吐。”李稚笑容一收,猛地低下頭哇一聲吐了出來。
完全沒有來得及避開的楊瓊:“……”
酒肆的隔間中,布簾隨風浮動,昨日從金詔獄中被放出來、曾經的太子少傅季少齡身穿粗布麻衣坐在酒案前,他身邊沒有任何的仆從或是親眷,在他的對面坐著前來送行的年輕貴人,隔壁的對話這屋子里的人全都聽見了,季少齡終于低聲笑道:“少年人很想要出人頭地啊,好志向,讓我想起了當初自己剛入京時的樣子。”
他對面的人沒有說話。
季少齡輕輕搖頭,“這一晃眼都十五年過去了,我還道我要在詔獄終老一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得見這朗朗乾坤,我要謝你將我牢中放出來。”
“是我沒有早些留意,先生原不該在詔獄中待這么久。”
“倒也不覺得久,這人生真好似是白駒過隙,一眨眼間什么都過去了。”
“先生名冠北州,理應位列三公,先生真的不愿留在盛京重新入仕?”
“看來如今還真是你們建章謝氏的天下了,連這三公之位也可以隨意輕許,這古往今來也沒這樣子的高門啊。”季少齡耷拉著眼睛看了對方一會兒,忽然又道:“我近日總是夢見他,他像是有話要同我說,我想聽卻又聽不分明。我輔佐過三任太子,可他卻是我心中唯一的掛念,就如同父親與兒子,一個失去了兒子的年邁父親,除了痛心還剩下些什么呢?”
這一番話已經說的很清楚明白了。
對面的人先是沒有說話,然后才道:“聽說揚州今季的鱖魚躍上了船頭,難怪先生想要歸鄉,我派人送先生上船吧,等船到了揚州,淮陽那一帶的桃李也該開了,不知道先生還記不記得歸鄉的路,花樹最繁茂那一條便是了。”
季少齡聞聲有些怔愣,他望著對面自始至終都端方有禮的世家公子,對方將自己從詔獄放出來,他本以為是死期將至,誰料對方竟是想要放自己離開,真是咄咄怪事啊。他想說句什么,卻又看著對方忽然沒有了聲音,一剎那間萬念翻涌,腦海中反復回響的卻只有一句,難怪啊,難怪這些年謝氏的門庭只高不低。sm.Ъiqiku.Πet
他終于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了。”
“山長水遠,老先生一路珍重。”
離開了那間酒肆,季少齡坐上了等候已久的馬車,回頭再看一眼那立在闌珊燭光下的年輕世家公子,那張有幾分熟悉的臉隱在夜色中,看的不大分明,他驀地回想起了當年他與對方父親在金陵渡口初識的場景,那時北方高門的少年被形容為“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金陵門閥的世家子被形容為“頹唐如玉山之將傾”,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至交,立誓愿為這中州社稷傾盡所有,這一晃眼物是人非,還道那是發生在昨天的事。
這世道真是早就變了,孑然一身的季少齡想了又想,“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頹唐如玉山之將傾,故事都舊了,謝行檢,你這個兒子怕是遠勝過你我當年啊。”
簾子重新被放下,馬車遲遲離開了盛京,老人坐在車上,過了會兒,他抬手在空中慢慢地寫起了字,一橫那是江,一豎那是山,指指點點是日月,一撇一捺是百姓,一鉤一轉是君臣。
可惜啊,他再也寫不出那樣的好字了。
深夜了,楊瓊的朋友們都各自回家去了,李稚這一晚上喝了吐吐了喝,現在總算安分下來了,楊瓊起身先去結賬,等他再一回頭,卻發現李稚人不見了。筆趣庫
謝珩目送著季少齡的馬車遠去,眸光有幾分縹緲,他本來已經要離開了,視線卻又忽然停住。
街角有一株枝干繁茂的桂花樹,謝家的馬車就系在不遠處,一個少年正在不聲不響地爬樹,謝珩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正是剛剛在酒肆中高談闊論的少年。
李稚還在往上爬,動作靈活得跟只貓似的,他掛在了樹枝上,伸手小心從懷中拿出了剛剛從地上撿的兩只雛鳥,輕輕地放回到了窩中,一只雛鳥趴著不動,另外一只撲騰了兩下,看起來似乎嚇壞了。李稚趴在樹枝上盯著它們看,那眼神越來越迷離。
過了一會兒,喝醉的李稚忽然意識到,他好像下不去了。他掛在了樹上一動不動,回憶了半天,沒想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樹上。
李稚正茫然著,樹下出現了一個身影,他聽見腳步聲,低下頭看去,忽然眼睛睜大了,“你……”
謝珩站在樹下,抬頭望著那掛在樹上的少年。
李稚下意識低聲喃喃了一句,“神仙?”
謝珩的眸光波動了下,他自然看出這少年喝醉了。不遠處酒肆中楊瓊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嘴里大喊著李稚的名字,謝珩對他道:“快下來吧,你的朋友在找你。”
李稚怔怔地盯著他看,他想說自己爬不下去了,但是又忘記了開口說話。
“你需要幫忙嗎?”
李稚點了下頭。
謝珩笑道:“那你不要動。”
“好。”李稚雙眼發亮地看著他,看起來很是興奮,他笑了起來,“我記得你,你是山里的神仙,我一直在找你。”
謝珩用眼神示意侍衛上去把這孩子小心地帶下來,問他:“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我是想跟你說……”后面的話含糊不清。
“想說什么?”
“你長得真好看。”李稚的聲音越來越低,加之喝醉了的表情與語氣,好似是說夢話似的。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終于還是很輕地笑了下。
“我……”李稚突然說不出來話了,心臟驟然跳得特別快,一個走神,手沒抓住枝干,忽然他整個人從樹上掉了下來,眼前隨即一黑,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跌入了一個美夢之中,他在那個夢中被全世界深深地愛著。
楊瓊找了一大圈愣是沒找見喝多了的李稚,他又回到了酒肆,忽然他看見李稚正靠睡在酒肆外的臺階上,他忙走上前去查看,李稚身上披了件煙白色的外衫,睡得安穩又平靜,看上去沒受傷也沒凍著,楊瓊終于放下了心,撐著膝蓋看著他,“跑哪兒去了?這以后還真是不能帶你喝酒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