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湘水,細雪初歇,鉛灰色的天幕低低壓著江面。0~dia′n′k-a?n¨s¢h_u′?c\o!碎冰如星子散落在渾濁的水波中,隨流浮沉。孫策的艨艟戰艦劈開寒浪逆流而上,船首撞碎浮冰時,發出細碎而持續的“咔嚓”聲。在寂靜的江面上格外清晰,像是冬日對行旅者的輕語警示。船舷兩側的水手們赤著臂膀,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風中凍得僵硬。水手們呼著團團白氣,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雙手緊握櫓柄奮力搖動,肌肉線條在單薄的衣物下虬結繃緊。槳葉插入冰冷的江水,攪動著半融的碎冰,濺起的浪沫落在甲板上,轉瞬便凝成一層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作響。周瑜披著一件玄色狐裘大氅,毛領蓬松柔軟,襯得他面容愈發俊朗。他立于船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越過粼粼波光,遠眺兩岸連綿的群山。此時的山色褪去了蔥蘢,只剩枯褐的枝干與裸露的巖土,偶有幾株蒼松頑強地挺立在崖壁間,墨綠的枝葉在暮靄中如同一支支蘸滿濃墨的畫筆,勾勒出山河的輪廓。江風凜冽,卷著雪后的寒氣撲面而來,吹得他的狐裘衣袂獵獵作響,烏黑的發絲被風吹得微亂,發間插著的一支羊脂玉簪在昏暗中泛著清冷的微光,映著同樣冷冽的天色。他抬手將被風吹到額前的發絲別到耳后,指尖觸到皮膚時,只覺一陣刺骨的寒涼。黃忠站在船尾,身形魁梧如鐵塔,手中緊握著那張伴隨他多年的牛角長弓。他目光沉沉地望著逐漸遠去的臨湘城郭,城樓的輪廓在暮色中越來越模糊,最終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他甲胄未卸,肩甲上雕刻的狻猊吞口猙獰依舊,鐵鱗甲片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冰碴,被體溫融化的雪水順著甲胄的縫隙緩緩滴落,在船板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痕跡,又很快被江風吹得半干。船艙內,一盞青銅雁魚燈靜靜佇立在矮案上。燈體造型精巧,雁首回首銜魚,魚腹中空可盛燈油,此刻燈油將盡,焰苗微微搖曳,忽明忽暗的光芒映照著案上攤開的一幅地圖。那是用細密的絹帛制成的,上面用朱筆細細勾畫著廬江水道的走向,支流與險灘標注得清晰分明,墨跡尚未完全干透,邊緣還泛著淡淡的青色。角落處堆著幾個藤編的糧筐,筐口用粗麻繩捆扎結實,里面裝著從臨湘帶出的腌魚和黍米餅。經過連日的顛簸與嚴寒,這些食物早已冷硬如石,若不先用熱酒泡上片刻,根本難以下咽。艙壁上掛著兩件蓑衣和幾頂斗笠,都是濕漉漉的,水珠順著蓑衣的草葉緩緩滴落,在船板上匯成細細的水流,順著木板的縫隙滲入底層。江岸兩側偶見零星的漁村,茅屋低矮破舊,屋頂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幾縷炊煙稀薄地從煙囪中升起,在寒風中很快便消散無蹤。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灘涂上漫無目的地刨食,大概是在尋找漁民丟棄的魚蝦殘骸,見船隊浩浩蕩蕩地經過,它們先是弓起脊背狂吠數聲,聲音嘶啞干澀,待看清船上林立的兵甲與旗幟時,又瑟縮著夾起尾巴,飛快地躲回柴垛之后,只敢露出一雙雙警惕的眼睛偷偷張望。+b¢o+o_k′z¨u¢n¨_c+o?遠處的江心沙洲上,一群水鳥被船隊的動靜驚起,撲棱著翅膀掠過水面,白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劃過一道弧線。沙洲上長滿了枯黃的蘆葦,寒風一吹,便發出“簌簌”的聲響,蘆葦叢中隱約可見幾具破敗的漁網,網眼早已被風浪扯得稀疏,掛在枯木上在寒風中不住抖動,像是垂暮老者無力的臂膀。周瑜收回目光,轉身走進船艙,恰好與前來送熱酒的孫策撞了個正著。孫策手中端著兩個銅爵,酒液在爵中微微晃動,泛著琥珀色的光澤。“公瑾,外面風大,進來暖暖身子。”他將其中一個銅爵遞過去,聲音帶著幾分爽朗,卻難掩眉宇間的疲憊。周瑜接過銅爵,指尖觸到冰涼的爵身,仰頭飲了一口熱酒。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陣暖意,驅散了些許寒意。“伯符,臨湘已遠,前路未卜,你心中可有定計?”他輕聲問道,目光落在案上的地圖上。孫策走到案邊,目光掃過地圖上的廬江標記,神色凝重了幾分。“父親的消息……我還沒敢告訴仲謀和尚香。”他聲音低沉下來,“他們年紀還小,尚香性子剛烈,若是知曉父親戰死夷陵,怕是要立刻提槍去尋段羽拼命;仲謀心思重,恐怕也難以承受這般打擊。”周瑜默然點頭,他自然明白孫策的顧慮。孫堅在夷陵戰死的消息傳來時,全軍震動,若非孫策與他強行壓制,軍中早已大亂。“此事確實急不得,”周瑜沉吟道:“但紙終究包不住火,待我們尋得安穩之地,再慢慢告知他們吧。”兩人正說著,艙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黃忠掀簾而入。他依舊手握長弓,甲胄上的冰碴又厚了幾分,臉上帶著風霜之色。“將軍,周公子。”黃忠抱拳道:“方才了望手來報,前方江面狹窄,暗礁叢生,需小心行駛。”入夜后,船隊泊于一處無名沙洲。水手們點燃篝火,火光映著眾人疲憊的面容。策盤腿坐在火旁,手持銅觴,酒液在火光下泛著琥珀色。他仰頭飲盡,喉結滾動,呼出一口白霧。在孫策旁邊的火堆不遠處,弟弟孫權還有妹妹孫尚香兩人都已經睡著了。父親戰死夷陵的消息孫策還沒有告知弟弟和妹妹。如今父親戰死,他已然成了家中長子。求書幫蕪錯內容所有的一切都理應由他扛起。好在。好在身旁還有周瑜。“公瑾,這湘江的水比長江還要冷三分。”坐在孫策身旁身上披著大氅的周瑜點了點頭,望著篝火出神。火焰在他眸中跳動,映出一片暗涌的思緒。半晌,他才低聲道:“伯符,你要振作,如今家中一切事物都要靠你才行。”一旁坐著的黃忠默地擦拭長弓,弓弦在冷夜里繃出細微的錚鳴,在聽到周瑜的話之后抬起頭也看向了孫策。孫策深吸了一口氣,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放心吧公瑾,我沒你想象當中的那么脆弱。”“父親老早就告訴過我,亂世爭鋒,一切都是命數。”“父親戰死,我自當擔任起家中責任,只是”說到這里,孫策這才露出了一絲的疲憊和惶恐。“公瑾,我們接下來應當怎么做?”孫策有些迷茫。以前家中的一切決策都由父親做主。現如今,他忽然成為了家中主事之人。周瑜沉默的盤算了一會然后輕聲說道:“叔父走的時候已經帶走了廬江的大部分兵力還有將領。”“這一戰恐怕是已經兇多吉少。”“廬江的話,我們肯定是要回去一趟。”“但是那里已經不能久留。”“段羽如今取下南郡,收復荊州全境也只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恐怕等到來年春季之后,段羽就會收取整個荊州。”“那時候我們想走恐怕就來不及了。”“以廬江的兵力,還有你父親之前和劉繇兩人的關系,恐怕我們會腹背受敵。”“所以廬江絕非久居之地。”孫策點了點頭:“可如果不去廬江,那我們要去哪里?”孫策迷茫。天下之大,還有何處能容身?北方一統之勢已經勢不可擋。荊州也已經成為了段羽的囊中之物。“渡江,回你的老家。”沉默了半晌之后的周瑜說道:“如今也只能如此。”孫策的老家在江東吳郡。那里也是孫堅起家之地。但如今那里是揚州牧劉繇的地盤。“比起段羽,劉繇更好對付,而且吳郡是你的老家,在那里想要對付劉繇并不難。”“難得現在是我們要有一塊地盤穩住腳跟。”“段羽的兵馬多為北方的兵馬,不善水戰。”“段羽本人也一樣,雖然如今收復了荊州,但是不管是蔡瑁的兵馬也好,還是黃祖的兵馬也好,都在夷陵之戰損失的差不多了。”“段羽要渡江,要練兵要攻打劉繇,最少也要一兩年的時間。”“而這一段時間給我們足以在吳郡立足。”“陸戰或許我們不是段羽的對手,但水戰我們未必沒有一戰之力。”“還有一點。”“就算我們不敵段羽,但是吳郡水路發達靠海而且乘船可以直達徐州,我們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還留有一條后路沒有后顧之憂。”“以此就算是立于不敗之地了。”周瑜的一番分析讓孫策頓時燃起了信心。“好,既然如此,那就聽公瑾你的,我們返回廬江之后就去往吳郡。”孫策說道。周瑜搖了搖頭。“不行,我們現在的人太多了,目標太大了,而且糧草什么的都不足。”“現在回到廬江,在去往吳郡的話路上消耗太大。”“伯符,你率領大隊的兵馬提前去往吳郡,而少帶一些人潛入廬江,然后去接你的母親。”“這樣一來,我去往吳郡的時候你們已經站穩腳跟了。”“好。”孫策立馬答應了下來。做完決定之后,周瑜將目光看向了黃忠。“漢升。”周瑜看著黃忠說道:“此前不論發生了什么,咱們暫且不提。”“如今我們的前路未知,處處充滿兇險。”“可能隨時都有喪命的風險。”“所以漢升你如果現在要走,我和伯符都不會怨你。”“之前在臨湘,我們是怕你留在那里被劉磐所害,現在也已經沒了危險,至于何去何從,漢升你自己選。”周瑜說過話的同時,孫策的目光也看向了黃忠。擦拭著手中長弓的黃忠笑笑抬起頭來說道:“二位當我黃忠是忘恩負義之人?”“兩位公子對黃忠有大恩,若是沒有兩位公子,吾兒如今早已命喪黃泉,那臨湘城內的百姓也不知道有多少要死于病痛。”“兩位公子宅心仁厚,天下還有什么地方比這等地方更好的?”“若兩位不棄,黃忠愿跟隨兩位。”“好!”孫策當即便露出了笑容:“無論將來與否,我孫策絕不辜負你!”黎明前,霜重霧濃,江面浮著一層青灰色的寒氣。船隊再度啟程,櫓聲吱呀,驚起淺灘上的白鷺。孫策立于船頭,迎風而立,忽而朗聲道:“待春水漲時,再取荊襄!”周瑜唇角微揚,袖中指尖輕敲玉笛,無聲應和。而黃忠回首,最后望了一眼湘水之南。——那里曾有他病愈的兒子,和他半生的戎馬歲月。“揚帆,拔錨,起航!”周瑜指揮大軍出發。子時的沔南城籠罩在冬霧里,黃承彥提著青銅風燈走在前面,燈罩上特意蒙了層青布,只漏出幾縷昏黃的光。黃月英裹著素色麻布斗篷,腳步輕捷地跟著父親,斗篷下擺掃過霜凍的官道,發出簌簌的聲響。當心水凼。黃承彥低聲道。月光照見路面上未凍實的泥洼,倒映著他們模糊的身影。遠處傳來梆子聲,父女二人同時屏息,隱入道旁枯柳的陰影里。巷口停著的輜車樸素無華。車廂用尋常榆木打造,卻暗襯了一層鐵皮。軾木上纏著防滑的麻繩,繩結是墨家獨有的九連環式。車簾內里縫著牛皮,既能擋風又可防箭。黃月英踩著踏凳上車時,木屐在霜地上留下兩枚淺印。她懷里緊抱著個青布包袱,露出半截機關圖譜——那是她花了三個月改進的連弩圖樣。“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拿著這些。”黃承彥看著黃月英手中捧著的青布包裹。黃月英并未反駁,只是緊了緊雙臂,似懷中的東西十分珍貴一樣。黃承彥只得是無奈的搖了搖頭。“走吧,這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在回來了。”黃承彥輕聲說道。馬車轉過鼓樓時,黃承彥突然按住女兒的手。一隊巡夜兵卒舉著火把經過,火光透過車帷,在黃月英臉上投下流動的橘紅暗紋。她袖中的右手悄然握緊了青銅矩尺——那是她十歲生日時父親給的,邊緣磨得鋒利如刃。駛出城門百丈后,黃承彥終于掀起車簾。沔水在月光下如一條銀練,岸邊蘆葦叢中系著條小舟,舟上站著個戴斗笠的老漁夫——實則是荊州水軍的退役都尉。換水路。黃承彥吹熄風燈,燈芯最后一縷青煙混入夜霧。黃月英回頭望去,沔南城墻的輪廓正在霧中漸漸模糊,像被水洇開的墨跡。她松開矩尺,指尖觸到懷中另一件物事——那是個尚未完成的木鵲機關,翅骨上還刻著未完工的羽紋。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