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后,木屋中生起了火,坐在篝火邊,身上披著衣袍,尚將烤好的魚遞給暮晚搖。
熱騰騰的魚冒著熱氣,哪怕因為他們一個眼睛看不見、一個對廚藝一無所知,這條魚的賣相實在不夠好看,當尚將烤魚遞過來時,餓了太長時間的暮晚搖再矜持,也忍不住心生歡喜。
只是低頭咬一口,她嗚了一聲。
尚垂頭關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燙了?”
暮晚搖捂著腮幫,沒告訴他是因為臉腫了,所以吃東西格外痛。她怕她說了后他又自責,而與他一起坐在陽光角落里烤魚,抬頭看一眼尚,暮晚搖又慶幸他眼睛看不見。
不用看到她現在腫得厲害的半張臉,不會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樣子。
暮晚搖含笑:“是有點兒燙,不過挺好吃的。你也嘗一口。”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魚遞到他嘴邊,就歡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尚低頭笑,張口咬了一口。暮晚搖盯著他的反應,見他微蹙了一下眉,又長眉舒展,說聲“好吃”。暮晚搖便更加高興,轉頭就另找一木枝,要把兩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魚分他一半。
但是她撿了木枝,回頭想讓尚幫忙拿一下時,見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往旁邊吐掉一口什么。
暮晚搖一怔,喊他:“尚。”
尚抬頭。
暮晚搖沉著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尚微愣,然后搖頭笑:“沒有。”
暮晚搖頓時生氣,“啪”地一下將串著木枝的魚塞到他手里。她不想理他了,起身要挪去另一邊坐著,尚這次反應倒是很快,伸手抓住她手,仰起臉,他有點茫然:“我又惹你不高興了么?”
暮晚搖冷聲:“如今我們二人相依為命,你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告訴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忍著。你讓我怎么想?我知道你是體貼我、照顧我,可是如果你病倒了,我就不會傷心么?你總是這么護著我,要把我護到幾時,一直不讓我懂事么?
“我脾氣這么壞,都是你慣的!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錯!你把我弄成這樣,然后轉頭就走,我一個人怎么辦?”
尚迷惘半天,不知道她是如何將事情說得這般嚴重。但是他聰慧無比,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很快猜到了她是因為什么這樣生氣。尚忍不住笑一聲,心中覺得有些暖意。
他將她拉回來重新坐下,低聲赧然道:“說的什么話。我又沒做什么,我也沒什么不舒服的。”
暮晚搖見他還不承認,瞪大眼:“我看到你吐了!你都難受得吐了,你還說你沒有不舒服!”
她心疼得想跺腳:“其實我早就發現了,這一次和你重逢后,你身體就不太好的樣子……你瘦成這樣,腰也這么瘦……”
尚臉紅,低聲:“怎么又說我的腰。”
暮晚搖奇怪自己什么時候說過他的腰了,就聽他溫聲解釋:“我沒有不舒服。我方才也不是吐……是被魚刺卡到而已。你總不能都不讓我吐魚刺吧?”
暮晚搖呆住。
然后臉燒紅。
她覺得丟臉無比,自作多情無比,半天說不出話。尚也從來不逗她這樣,只是落寞地嘆道:“要是我眼睛能看見……就能幫殿下挑
ъiqiku.魚刺了。如今,只能麻煩殿下自己照顧好自己了。”
暮晚搖道:“啰嗦!我怎么可能被魚刺卡住!我從來就沒有被魚刺卡住……啊。”sm.Ъiqiku.Πet
尚了然,說:“被魚刺卡住了?我能看看么?”
暮晚搖含糊地捂著嘴:“不能不能!你都看不見,不許你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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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后悔不應該烤魚給兩人吃,因暮晚搖實在沒能力照顧她自己,一頓早膳吃得很艱難。不等兩人吃完那條魚,韓束行就回來了,韓束行從來看不懂那兩人的尷尬,直接說起穰縣如今的情況。
“地龍后,城中許多房子塌了,百姓被埋在下面。那些山匪以前住的地方,估計也塌了一半。如今官兵和山匪雖被困在山中,但心思顯然都不只在對方上了。今早時,裴郎君領著兵馬來山中解救諸人,一直在找公主……”
韓束行看向暮晚搖。
暮晚搖坐在尚身旁,非常冷淡。
韓束行便接著說:“聽聞公主是山匪所捉,府君也因為救殿下而被山匪所捉,南陽刺史與節度使都非常著急,聲稱一定要從山賊手中將殿下救出。他們抓了一部分山匪,但是被抓的山匪也稀里糊涂,弄不清殿下是否在他們手中。因他們八十路山匪,并不都是同一道。
“總之,官府一邊安頓百姓,一邊開始漫山遍野地找殿下和府君。裴郎君最為積極,他想向長安求助,但是南陽兩位大人物求多給兩日時間。他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暮晚搖若有所思。
尚也垂著臉沉思。
韓束行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們各自在想什么。韓束行建議:“二郎,穰縣現在亂了一片,正是您該回去收整的好時機。趁這次地龍,可以把之前安插在我們府上的內賊都拔掉。還能讓百姓更信賴你!”
韓束行樂觀道:“殿下也是。我看裴郎君快急哭了,方衛士也十分著急。他們都等著殿下回歸。殿下回歸后,可以把那些背叛你的都抓了,好好收拾他們一番。”
暮晚搖說:“我不回去。”
尚與她是同時開口的:“殿下不該回去。”
韓束行茫然,見尚和暮晚搖對視一眼,尚解釋:“殿下……也覺得回去不安全么?”
暮晚搖淡漠的:“當然不安全。我又不是傻子。南陽的一把手這么擺我一道,我現在回去,抓不到他們把柄,豈不是白白被山匪捉走一次?那我此行有什么意義?是為了幫二郎剿匪么?剿匪是二郎的事,不是我的。你們南陽山匪多不多,和我沒關系。
“我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才能讓南陽姜氏的人著急。他們要是狠得下心,就會派人來追殺我,要把我解決在此地……畢竟山匪這個理由,實在太好用了。他們不跳出來,我還找不到借口打壓三哥。他們主動跳出來……我正好可以做文章,說是三哥要殺我,我要長安不得安寧。”
她垂著眼,已經開始在想如何利用此事。
尚沒有反駁,他雖然和她想的不是同一個方向,他也沒關心長安秦王的局勢,但是他確實和暮晚搖的想法一樣。他亦覺得南陽這時不安全,南陽姜氏會利用此事、殺暮晚搖求滅口。
還有裴傾……尚也不相信裴傾,不想將暮晚搖的安危交給那人。他想說服暮晚搖退掉這門婚事,但又怕她現在還沒想通,他一說,她就會和他吵……所以思來想去,尚道:“殿下應先離開南陽。之后吊著那些人,讓方衛士在后查線索,看是哪些人對殿下不利。
“姜氏在南陽的勢力極深。不可能弄倒姜氏,但是我們能借此事讓姜氏的主事人換一遍,換上對我們有利的人。”
暮晚搖點頭,二人便低頭商量起如何安排。
韓束行聽得一頭霧水,便安靜閉嘴。而見那兩人商量了大約半個時辰后,定下了方法,韓束行振奮了一下,因終于有他的事了。尚蹲在地上,樹枝在地上劃出地圖,告訴韓束行地形,讓他一路護送暮晚搖悄悄離開南陽。
說后面會有追兵,定要小心行事。
暮晚搖蹲在地上聆聽,聽韓束行送她,她也沒反對。既然是尚調.教過的人,哪怕是烏蠻出身,她也會看在尚的面子上相信韓束行。只是尚說完這些,遲疑了很長時間,他分明有話還要說,但他又幾次沒說下去。
暮晚搖抬頭看他:“怎么了?”
尚抿一下唇,低聲:“除了韓束行護送殿下離開南陽,我也要隨殿下一起走。”
暮晚搖呆住。
然后皺眉:“不行。”
南陽局勢正是需要他回去主持的時候,那些追殺她的人,正是需要他從后處理的時候。暮晚搖只相信尚,如果后方人不是尚,她仍怕局勢不在自己控制中。
尚低聲:“我……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走。我熟悉南陽的所有地形,熟悉官員的所有調動,我即使不在穰縣,云書在,我的親隨們都在,他們會一直和我聯系……我想將殿下平安送出南陽,南陽如此不安全,韓束行又只是一介武夫,我怕他應付不了官府挖下的陷阱。
“穰縣的事……也不是非要我。裴郎君不是在穰縣么?他官職還比我高。殿下要是覺得他可信……為什么不讓他處理后方事,一定要我留下?我不愿留下。”
暮晚搖苦口婆心:“可是他又不是南陽的父母官,他怎么和南陽的那兩位大人物斗?他又不像你這樣……尚,你不要這么任性,你顧全大局好不好?”
尚低著頭。
半晌道:“我一直很顧全大局,一直不任性……可是我的結果并不好,我眼睜睜聽著你被、被人……那樣對待。我不能放心,這次,我想任性一次。”
暮晚搖怔忡:“只是被人扇巴掌……你不要說的我像是被人強了好不好。”
他繃著臉,神色已經有些難受。韓束行立在旁邊,咳嗽一聲。
暮晚搖:“……”
暮晚搖軟下聲音,道:“可是你一個瞎子,跟著我有什么用啊。”
尚反問:“誰給你抓的魚,誰給你烤的魚?”
暮晚搖扭過臉:“不知道!”
她面上仍是沒表情,可是手指攢緊他的衣袖,心中已是忍不住有些高興。但是她忍著,沒有表現出來。她只是捂著自己有些腫的半邊臉,覺得好像疼得不是那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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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說起如何在官吏的捉拿下逃亡的事。
尚說:“扮兄妹吧。”
暮晚搖瞥他:“什么兄妹?你比我大么?你當叫我‘搖搖姐姐’才是。還是扮姐弟比較好。”
尚一愣,他臉微紅,不自然地:“……你平時不是一直叫我‘二哥哥’么?”
暮晚搖睜大眼睛:“哪有?韓束行,你有聽我這般喊過他么?”
韓束行當然沒有聽到過。韓束行也就在這一次暮晚搖與他們重逢后,和暮晚搖接觸得比較多。而這一次,暮晚搖口口聲聲喊的都是“二”“尚”,哪有叫什么哥哥。二郎太過臆想了。
尚無。
暮晚搖洋洋得意,雖然他看不見,她卻還是向他拋了個得意的眼色。但是韓束行緊接著提問:“但是不管是兄妹,還是姐弟,能夠夜里住一間客房么?”
暮晚搖微愕。
尚結巴道:“為、為什么要住同一間客房?”
韓束行奇怪道:“二郎不是要護送殿下離開南陽么?貼身護送難道不該住同一間房么?若是住隔壁,夜里殿下被人擄走,不就都不知道么?兄妹和姐弟住同一間房,我不知道按照你們大魏人的說法,會不會很奇怪?”
尚和暮晚搖雙雙沉默。
許久,尚輕聲:“……夫妻吧。”
暮晚搖聲小如蚊:“……嗯。”
韓束行沒聽懂:“是扮作夫妻的意思么?”
暮晚搖:……這個人好多余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