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虛摟著暮晚搖,而哭成淚人的暮晚搖則被嚇到。她憋了這么久,不能控制的泣聲被他聽到……他豈不是就知道自己根本離不開他了?
暮晚搖僵硬著,被郎君摟著背,她卻想逃離這里。
然而她想多了。
她只是僵著背希望自己丟臉一幕從未出現時,尚也不過是虛虛睜眼看了她一眼,就重新閉上了眼。他歪靠著床柱,本就松垮的衣領因這個動作而扯得更開,里面的紗布繃帶看得分明。
他閉著眼,臉色蒼白,黑發拂面,手卻撫著她的后背,像安撫一只緊張弓身的貓咪一般,撫慰她:“搖搖別哭,我沒事兒……”
說罷,他身子竟然順著床柱,向下滑去。
多虧暮晚搖手忙腳亂間,傾身抱住他。
見是他竟然就這么昏了過去。
暮晚搖感覺到他臉頰溫度滾燙,她盯著他額上覆著的紗布,看到紗布邊緣滲出了一點兒紅色痕跡。她再一次驚恐:“尚?尚?”
她淚水再次輕而易舉,隨著眨睫毛而向下撲簌簌地掉。
窒息感掐住她的喉嚨一般。
暮晚搖急得,啞著聲喊人。她以為她聲音一定很有氣勢,但是她害怕得聲音發抖,顫巍巍的:“醫師呢?醫正呢?侍御醫呢?隨便來一個啊……你們隨便來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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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剛受傷接回來,戶部那邊就從太常寺下的太醫署請來了最厲害的醫正來為二郎看傷。醫正為尚包扎后,暮晚搖趕到,而再過了一會兒,公主直接從宮里請來了尚藥局的侍御醫。
侍御醫重新幫尚看過傷后,安慰公主說之前的醫正已經處理妥當,公主不必著急。
暮晚搖在屏風外和侍御醫說話,方才醫師重新為尚包扎時她也看到了。他肩背上被燒的大片大片的紅痕,觸目驚心……嚇得她渾身發冷,又不禁慶幸幸好不是臉被弄傷。
若是臉上因此受傷,他的官運可能都要因此夭折。
暮晚搖仍擔心的:“上過藥后,之后就會好么?照顧好的話,不會留下疤痕吧?”
侍御醫:“這個得用昂貴的藥材……”
暮晚搖瞪回去:她像是沒錢的樣子么?!
侍御醫本想說尚身為朝廷命官,他的傷勢頂多由有太醫署的人開藥看傷,不應該歸給皇子公主看病的尚藥局管。而且這看病的藥材,也應該二郎自己給錢才是。
不過看到公主瞪來的眼睛,侍御醫頓時明白,丹陽公主這是要自掏腰包給二郎看病。
暮晚搖:“用最好的藥!用你們平時給我才用的那種藥!不管什么藥材,但用無妨。他日后要是留下疤痕,我唯你們是問!”
侍御醫常年被這些皇室子女威脅慣了,便只彎身稱是。
侍御醫只交代:“二郎晚上睡覺時,需要人看著,不要讓他隨便翻身。但凡痛癢,都不能讓他碰到,以防抓傷。”
暮晚搖點頭記下許多侍御醫交代的事項。
她蹙眉:“他溫度很燙,是發燒了么?”
侍御醫道:“這正是最危險的。燒傷事小,發燒事大。二郎是否近日公務太忙?氣血心力有虧,此次正遇上這傷,霎時間便病勢洶洶。殿下此夜派人看好二郎,幫他降溫……若是照顧不妥,一直燒下去,把人燒沒了都是正常的。”
暮晚搖被嚇到,臉色發白,又連連點頭,保證一定好好照顧。然后她又不肯放侍御醫回宮,非要對方今晚住在府,好有個萬一,侍御醫及時能夠照顧。
而晚上說要留人照顧尚,暮晚搖站在廊下,看到家一排排仆從小廝。她皺著眉,還記恨之前他們有人拿著白色綢緞,把自己嚇得以為尚過世了。
這種仆從,怎么能照顧好尚?
暮晚搖:“留五個人在外設榻,夜里輪換。里面我親自照顧,不用你們。”
仆從們皆驚,夏容更是直接道:“殿下,這怎么行?殿下若是因此累病了怎么辦?”
暮晚搖本就身體嬌弱,外界輕輕一陣風、哪天多下了一場雨,都容易讓她臥病在床。而多虧暮晚搖是公主,被人悉心照料,才能像如今這般健康。而這樣體質的暮晚搖,又怎能去照顧另一個病人?
夏容現在漸漸比以前膽大,比以前管得多,都敢反駁暮晚搖了。暮晚搖卻是不搭理他們,扭頭就進屋看尚去了。見公主如此,夏容也只好嘆一口氣,安排著侍女們照顧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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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連續兩日,暮晚搖夜里都睡在尚這里。好在他們兩家離得太近,仆從又都是從公主府出來的,才沒人知道公主的任性妄為。
暮晚搖摟著尚,悉心又生疏地照顧他。
她知道仆從會比她做得更好,可是他們都不會如她這般用心。
她摟著他,與他貼額,他溫度高一點兒,她就膽戰心驚;而他體溫冰涼,她又惶恐不安。她拉著他的手,不敢讓他夜里翻身,怕他碰到傷勢。她睡在他旁邊,他氣息稍微有變化,都能將暮晚搖驚醒。sm.Ъiqiku.Πet
在暮晚搖眼中,尚不是在朝堂上多么厲害的官員,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而已。
她是這般好地待他。
她也不求什么,只要他好起來,她就能放心。
而過了兩夜,尚終于不發燒了,又在侍女們的下跪勸說下,暮晚搖才回去自己的府邸睡。而即便如此,她仍日日過來這邊,日日盯著人照顧他。
侍女們面面相覷,以前只當殿下有些喜歡二郎;現在才知殿下竟是這般喜歡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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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兩日都是半睡半醒的。
他初時被暮晚搖的哭聲和淚水弄醒,醒過來了一會兒就再次暈倒。而之后的兩日,雖然他一直昏睡著,卻隱約感覺到暮晚搖一直在身邊。她的氣息包圍著他,給他上藥,喂他喝粥。
夜里時,她又會摟著他,有時不做什么,有時卻會淅瀝地小聲哭,小聲喊他“二哥哥”。
尚心酸無比,心如同泡在澀澀的水中一般,只恨不能快些醒來,讓她不要擔心了。
他睡在夢中,總是覺得氣息潮朝的,好像她一直在哭。可是她只是哭,卻不說話。最開始時她崩潰了的那般“你離開了我怎么辦”說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沉淡,漠然。然而一直在哭。
為什么哭?不是說不喜歡哭了么?不是說再不哭了么?不是說和他分開了么?
那為什么還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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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暮晚搖例行坐在尚的床榻邊,低頭為他喂藥。喂完藥,她要走的時候,自己的手腕卻被輕輕拉住了。
那力道極輕。
暮晚搖扭頭,看到床上躺著的人,神色憔悴,面容蒼白,卻睜開了一雙秋泓一般溫潤的眼睛,伸手拉住了她。
暮晚搖僵硬的,低頭和他目光對視。
面對一個剛清醒的病人,她的反應太過冷淡,只是低頭看著他,一個驚喜的眼神都沒有。
尚啞聲:“搖搖……”
他拼命醒來,就是為了跟她說句話,讓她不要擔心了。然而剛剛醒來,聲音喑啞,說不出話來。他便只是費力地對她笑一下,希望她能看懂自己的表情。
暮晚搖將手從他手中拿開,背到她自己身后。
她漠然的:“我不是來照顧你的。我就是當個好鄰居,例行來探望病人。因為大臣們都來,我不來顯得不好看。你不要多想,這不代表什么。”
尚說不出話,只怔怔看她。她垂著眼,起身站在床沿后,睫毛濃密,眼中一切神情都被她自己擋住。
好像他的清醒,再一次讓兩人關系恢復到冰點。
暮晚搖漠聲:“不要叫我‘搖搖’。我們已經分開了,二郎注意自己的行,不要壞我的名聲。我探完病了,之后就不來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尚愕然。
他撐著要坐起,要說話。她卻是一轉身,跟逃跑一般溜走,讓他一句挽留的話都來不及說。而下一刻,外面的仆從們就涌了進來,激動地來伺候二郎,將二郎包圍住。
里面仆從們熱鬧地又哭又笑,又去請醫師。屋外,暮晚搖背靠著墻,平復自己的心情。
她已經吩咐仆從,兩家仆從都不能說她照顧了他兩天兩夜的事。
她想自己方才一定表現得很好,將分開后的情人探病一幕,表現得非常正常。
她慶幸自己跑得快,不然尚就要看到她眼眶含淚、淅淅瀝瀝又開始哭的丑態。她慶幸她跑得快,才沒有撲到他懷里,沒有抱著他哽咽。
多虧她跑得快!
不然她一時一刻都不想離開,每時每刻都想趴在他床邊看著他。
可是她不能這樣。
她是個壞女郎,她已經自私了那么久,享受尚的好享受了那么久。她不能再讓自己沉淪……她好不容易擺脫了他的影響,她不能讓自己再重蹈覆轍!
尚對她來說,就如罌粟一般。她真的很怕自己就此離不開他,怕自己為他放棄一切,變得孤立無援……那太可怕了。就如同讓她再一次交出她的命運,把她的命運和別人系在一起一般。
她再不想交出自己的命運。
也不想變成壞公主,讓尚為她犧牲一輩子。
她保守著她的心她的愛,不讓任何人再來傷害她最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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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暮晚搖魂不守舍。
她有些后悔自己去照顧尚了。
之前一個月,她不見尚的時候,真的覺得可以捱過去;而現在,她見過了尚,她便總是想到他,每次回府,她站在兩道相對的府門前,總是忍不住扭頭,去看家的門。
這樣下去,暮晚搖都怕自己有一天神志不清地跨入府的門,站在尚床榻邊,求他回來。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好沒意思。
沒有人總是跟著她,悉心體貼她的一一行;沒有人在她冷著臉的時候,用清潤的、不緊不慢的聲音來說話逗她開心;沒有人在她撲過去打他時,只是吃痛忍耐,卻從不回手;沒有人被她又親又抱,鬧得大紅臉,卻只是嘆一口氣,就那般默認了。
夜里,暮晚搖坐在自己府邸的三層閣樓上,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
這些天,對面府邸書舍的燈火晚上沒有亮起過,一直是寢舍的燈火亮著。
暮晚搖便想,他的傷有沒有好一些。
他這兩日有回去府衙辦公么?
那將他推到燈油上的官員,有沒有來看他,向他道歉?
暮晚搖什么也不知道,也逼著自己不要去問。怕覆水難收,怕一問就停不下來。
她只是長久地坐在黑暗中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看薄霧中的那點兒燈火,她常常能這樣坐一整夜,直到睡覺。
然而有一晚,冷不丁,對面府邸寢舍的窗子被打開,一個郎君站在窗前……暮晚搖驚嚇,一下子從藤椅上摔下去,蹲在地上慌張喊人:“把燈滅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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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下了地后,他想到什么,推開窗向對面府邸看。他才看到對面閣樓的燈亮著,下一刻,燈籠就滅了。
披衣站在窗前的尚怔一下,又想到了自己病中那兩日,睡夢中總感覺她在抱著他哭。那樣哭得他難受的淚水,依稀又讓他感覺到。
尚怔立了一會兒,就這般披著衣、提著燈籠出門了。他身上有傷,只能穿這樣寬大的袍子,好不碰到身上的傷。尚提著燈籠出門時,云書勸阻,卻沒有勸住。
云書只好幫忙提著燈籠,陪二郎一同出門,敲隔壁府邸的門。
一會兒,公主府的守門小廝抱歉地來開門:“二郎,我們殿下不讓你登門。且如今天晚了,我們殿下已經睡下了。”
尚垂著眼,輕聲:“我只是敲門,不曾喊你們去請示她,你們便知道她已經睡了?”
小廝因謊而漲紅臉。
而尚自然知道這是誰吩咐的,他只道:“我只是想和她說幾句話,實在不能通融么?”
小廝:“二郎……我們沒辦法的。”
尚:“好。”
公主府的小廝以為他要走了,松口氣,卻見府門前的少年郎君俯著眼低聲:“那麻煩郎君告訴殿下一聲,我今夜一直站在這里等她,除非她肯出來見我一面。”
小廝惶恐,趕緊回去報。
待守門小廝走了,跟著尚的云書道:“二郎,如此我們就能見到殿下了么?見到殿下,二郎放下心后,就能回去歇息了吧?”
尚卻道:“她不會來見我的。”
云書愕然。
尚無奈地:“她狠下心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只是站一會兒,她會覺得我威脅她,更不會來見我。要不是我有傷在身,她估計直接回派衛士把我打出去吧。”
云書:“……那我們站在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