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嘆:“孤管著工部,最近太子讓工部造水車,孤只好親自來鄉間看看選址。”
他望著春華,道:“幸好孤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能見到你。你怎么在這里,難道丹陽那丫頭居然跑來這里玩了么?”
春華禮貌地回答了殿下,然后因為晉王殿下在這里,她只好領著自己的侄兒侄女,跟著這位殿下在鄉野間行走,并回答晉王關于此間地形、土壤的問題。
晉王時不時看春華一眼,唇角含一絲笑。
尚書省六部之中,工部其實是最弱的。畢竟士農工商的地位自古如是,士人們向來不把工部放在眼中。只有沒什么地位前途的,才會被扔到工部去。
晉王管著工部,也是因為自己兩個兄長斗得太厲害,他插不上手,當然只能在工部養老了。誰知道工部這么無聊的一部,竟然能讓他再次遇上這位春華娘子……晉王心中蠢蠢欲動。
他性情溫善偏柔,然而再偏柔,也是男子。現在只覺得在鄉野見到春華是自己的緣分,千萬不能錯過了。
當夜,春華在無奈下將晉王帶去自己哥哥嫂嫂家,一起用晚膳。
晉王親切溫和,讓她哥哥嫂嫂少了很多害怕。而晚膳中,晉王不斷地看春華,讓這家人若有所思……
飯后,春華被迫陪晉王坐在外面說話,嫂嫂在院中洗碗,與丈夫說:“那個晉王看著喜歡咱們春華。若是成事了,春華入了晉王府做妃子,不是比跟著一個公主當侍女,更前途遠大么?”
她丈夫猶豫下,說:“可是……”
嫂嫂說:“春華又識字,又有文化,還長得好看。你放眼看看,咱們認識的人,哪里有配得上你這個小姑子的?平白讓人糟蹋了去。既然如此,不如和晉王做親家。我看晉王和善可親,是個十分知禮的。”
她丈夫問:“可這事咱們也做不了主……”
嫂嫂笑道:“下點兒迷藥,把兩人關一間屋子。我不信那個晉王不喜歡咱們小姑子。等到天亮,小姑子就能進王府了!”
丈夫問:“哪來的迷藥?”
嫂嫂說:“常日婆婆崴了腳怕疼,那野郎中不就給了咱們一包迷藥么?放心,沒事的。春華會感謝咱們的。”
丈夫遲疑半天,終是拗不過妻子。而他想到妹妹若是成了晉王府后宅的人,自己一家成了晉王的親家,也確實是好事……
他妻子見他點頭,立刻也不洗碗了,擦擦手,就回去找藥,安排這樁美事。
人一生了貪念,自會被誘惑,又自會自我說服,覺得自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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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公主府上。
在昏昏沉沉、時醒時睡了兩日后,尚的燒退了,終于能從病榻上起來。
醒后的二郎溫文爾雅,禮貌詢問侍女們如今狀況。
侍女們十分喜愛清醒后二郎的脾氣,自然爭先恐后地回答,將他昏倒在路上、被公主帶進府后的事情如數家珍說出來。
尚剛醒來,仍半散著發坐于榻上。發絲貼面,又因大病一場,他面容清瘦了很多。
看上去,少年衣袍寬松,款款起身時,恍如神仙中人一般,比平時更好看。
尚問:“殿下……因照顧我,而病倒了?”
侍女們:“是。不過不礙事,殿下只有一點兒頭暈,喝兩日藥便好了。”
尚問:“我能去看望殿下么?”
侍女們面面相覷半天后,敵不過尚清潤明朗的氣度,點了頭:“……殿下在睡著,二郎看一眼便好。二郎不要做什么,不然殿下醒后怪罪我們。”
尚溫聲:“幾位娘子放心,尚還是知禮的,不會讓你們為難。”
侍女們紅著臉道:“二郎的品性,我們自然是信的。也盼著二郎讓我們殿下脾氣好一些……我們怕殿下醒后找理由跟我們發火。”
尚頷首。
他溫雅如玉,卓然生輝。比起昏睡時那個奄奄一息的二郎,眾人自然更喜歡這個對所有人都禮貌體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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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換衣洗漱后,尚重新回來了公主府。
住得近便是這點好,拐幾個門,就能見到人。
尚在外敲了門,里面沒人應。他自己推門進了公主的寢舍,坐于她的床榻邊,俯身看那尚睡著的少年公主。
尚俯眼看她,輕聲喚:“殿下?”
暮晚搖果真睡著,她安靜乖巧,側身枕著自己的手臂,一頭青絲鋪床。尚伸手,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見她沒有發燒,他才微微放下心。
尚便坐在她床邊出神,就這般看著她。
他專注地審視著她,審視著自己和暮晚搖的交情,審視著兩人結交的一幅幅畫面。
他那日硬撐著走回府邸,在府門外遇到暮晚搖。那會兒心神已經恍惚,他倒下去的時候……卻是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后她果真救了他。
她既去長公主府上要人,之后又沒有把他丟開、而是將他帶回了公主府。尚并不記得這幾日自己昏睡中發生的事,但他起碼知道,暮晚搖是因為看護他而病倒的。
因為他。
可是為什么?
如他這種拿圣人當目標的人,去無緣無故地幫助任何一個人,都是可以理解的。看到有人倒下,就出手相助……這是他尚才會做的事。
這不是暮晚搖會做的事。sm.Ъiqiku.Πet
她到底是為什么要對他這樣?
尚緩緩伸手,他將手搭在暮晚搖的手上,俯眼看著。
尚輕聲:“我與殿下相交一場,一半是因為殿下確實活潑可愛,一半是因為野心和利益。
“我不與殿下斷交,不與殿下交惡,一半是因為我憐惜殿下的不易,一半是因為我不愿放棄和殿下相交的好處。
“我縱是對殿下好,也帶著功利之心。殿下卻是、卻是……為什么要一次次地幫我,一次次地對我好?
“殿下這樣的大恩,讓我如何才能相報?”
他拉著她的手,自自語,已是情緒有些不穩。不然如他這樣滴水不露的人,他怎么可能在一個病人的床邊拉著對方說心事。
他的心事,本是一句話都不會說出口的。
尚望著暮晚搖發怔時,見暮晚搖睫毛輕輕顫抖。
她大約是要醒了。
尚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移開,不再握著她的。他又將被子為她蓋好,將她散在臉上的長發拂開。
昏昏帳中,暮晚搖睜開眼,便看到尚坐在自己床邊。
暮晚搖:“……”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這么平靜,讓暮晚搖一下子恍惚,還以為她二人的關系什么時候這么好了……他居然坐在她床邊。
因為尚太淡然了,暮晚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扶著她坐起時,暮晚搖居然乖乖地被他扶了起來,懵然安靜。
尚低頭看她,道:“殿下因為照顧我,生病了,所以我來看看。”
暮晚搖眨眨眼,明白過來現在情形了。
她一下子別過臉不看他,漠然道:“看完了你就走吧。既然病已經好了,就不用在我這里坐著了。”
尚望著她,緩緩道:“殿下的身體似乎不太好,總是輕易生病。”
之前在嶺南也是,同樣在林野間走了一日,其他人都好好的,只有她中了瘴氣倒下去了。
現在又是這樣。
她不過照顧了他兩天,就病倒了。
暮晚搖詫異地看他一眼,沒想到他連這種別人注意不到的小事都能察覺。然而她再想到他可是尚啊,他心思之細之多,發現這種事,并不困難。
哪怕自從她和親回來,除了尚,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這個問題。
暮晚搖敷衍道:“一些舊疾而已,不礙事。”
尚溫聲:“那殿下該好好休養才是。”
暮晚搖有些煩了。
他坐在她這里,就很影響她;他輕聲細語的說話聲,也讓她心煩;就是他垂目時纖長的睫毛,都讓她想到那晚他靠著她肩膀時的零落模樣……她真的受不了這些。
暮晚搖開始趕人:“關你什么事?你就不要再虛情假意裝模作樣了吧?你整日這樣累不累?我知道你的好心了,我也很理解,你趕緊走,回去休息吧。”
尚靜默看她。
半晌后他道:“殿下現在似乎很不愿見我,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暮晚搖說:“沒有。你很好。”
尚輕聲:“我哪有殿下好?”
暮晚搖:“……”
她忍不住回頭看向他,見他目光盯著她,她卻心里毛骨悚然,說:“你沒事吧?你居然覺得我比你好?你問問世人對你我的評價,再不要說這種惹人發笑的話了。”
尚微微笑了一下。
他說:“其實這次大病一場,讓我想了很多事,我有些話想告訴殿下。”
他看她一眼。
暮晚搖頓時后背僵硬,因他這一眼中的力道,讓她直覺他要說什么可怕的話。
尚說:“我先前待殿下不夠好,我打算從此以后改了。請殿下給我這個機會。”
暮晚搖看他傾身,看他拉住她的手。她已經被他弄傻了,只顧著呆呆看他的眼睛,心慌無比——
他這副樣子。
溫情似水、目若含情。
他不會是要跟她告白吧?
不會是因為她看顧他兩日,他感動不已,要以身相許吧?
不、不用這般客氣,不用待人這般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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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握著她的手溫聲:“先前我待殿下總是不夠上心,因只將殿下看作是多見過幾次面的朋友而已。我又心中遲疑,不愿背上尚公主的名聲,就總是刻意與殿下保持距離,也許間接傷害到了殿下。”
暮晚搖面無表情,忍著心中恐慌——
他這是真告白啊。
她心跳砰砰,面紅耳赤,想拒絕,又想聽他怎么說。想將手抽出,又不忍心。
她糾結萬分,看他的眼神便一難盡。
尚道:“然而日后不會這樣了。從前我幫殿下,是為了一點兒道義。從此后我幫殿下,除了道義外,還會有情誼。”
暮晚搖將“情誼”聽成了“情意”。
她臉已經紅透,手心開始出汗。她不安至極,緊蹙著眉,垂著眼都不敢再看他。
她不想接受他的告白。
可是、可是……他人這么好。
畢竟這么好。
尚松開了握她的手,撩袍,在她床邊跪了下去。在暮晚搖震驚的目光下,他說:“我愿從此投靠殿下,為殿下出謀劃策,真正幫助殿下。我愿做殿下的家臣,對殿下再無保留。”
他看著她的目光溫和有力,又情誼真切,出自肺腑:
“愿為殿下弩,從此為君驅。”
暮晚搖:“……”
她沉默半晌,快跳出胸膛的心跳回去了。
說:“……就這?”
跪在她面前的尚,抬眼疑惑看她。.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