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好雪姬,薛綏回到書房,再次鋪開信紙。
這是一封寫給西茲正使阿勒哈桑的信。
信中簡要說明了雪姬的病情,并委婉地向西茲王傳達問候,且代為向大祭司表達感念其關懷之意。最后,她提及皇后有意賜婚,語謹慎,只作尋常告知。
她將信交給錦書,“明日尋個穩妥的人,送去西茲使館。”
錦書應聲退下。
薛綏走到窗邊,看著窗外徹底暗下的天空。
沉默片刻,轉身取出一疊畫紙和炭筆。
就著燈影,她重新鋪開紙,落筆勾勒。
她要重新描繪,那本被小昭焚毀的閻王畫冊……
畫冊上的仇人多已伏誅。
寫上名字,一個接一個打了紅叉。
童年記憶里那些猙獰的面孔,還活著的,除了被囚禁在冷宮里,形同廢人蕭晴兒,和整日渾渾噩噩丟了半條命的顧介,也就剩下一個……謝微蘭了。
她凝神靜氣,筆尖在紙上緩緩游走,一個身姿纖弱的美人便躍然紙上。
其后數日,薛綏的日子都在新年的氣氛中平穩度過。
她依舊每日練功、寫字、作畫,偶爾去廚房研究些新菜式,或是坐在窗下,一針一線地繡香囊。
李肇來得很頻繁,有時帶來宮里的點心,有時只是來用一頓便飯,或是陪她在園中散散步,氣氛總是溫馨安寧。
正月十二,西茲使館派人前來宜園,正式通傳。
“西茲王感念阿依努爾公主昔年流落異鄉,攜女顛沛之艱,特冊封阿依努爾之女薛綏為瑪依拉郡主,賜西茲珍寶若干,準享王女俸祿,位同西茲宗室…”
瑪依拉在西茲語中,有溫柔、珍貴的意思,親切又不失尊貴。
這是一樁大好的喜事。
郡主的身份,為她日后嫁入東宮,添了一份名正順的底氣,也能堵了朝野上下許多對她身世過往的諸多非議。
宜園上下皆喜氣洋洋。
可薛綏隱隱覺得,李肇有些不對勁。
他依舊溫柔,依舊體貼,會注意到她練功時不慎磕碰的小傷口,記得她愛吃的蜜漬梅子和各式糕點,也會在雪夜捎來一束新開的綠萼梅,插在她案頭的花瓶里。
但有時,她捕捉不到他眼底的溫度。
他眉宇凝重,常在下棋時不經意走神……
這日晚間,李肇來宜園用膳。
薛綏親手做了幾樣拿手的小菜,配了他愛喝的青梅釀,李肇卻吃得不多,話很少……
飯后,兩人對坐烹茶。
薛綏才輕聲開口。
“殿下近來可是遇上了難事?”
李肇抬眸,笑了笑,“朝中瑣事罷了,平安不必憂心。”
他不提崇昭帝的病情和妖惑主的方士,也不提被擱置的婚事,語氣是刻意的輕松。
薛綏沉吟片刻,決定不再迂回,“舊陵沼的案子……殿下如何打算?”
李肇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輕聲笑問:“怎么突然提起這個?”
薛綏平靜地道,“我師父這些年心心念念,勢必要討還公道。罪魁禍首蕭嵩雖已伏誅,可下令圍剿舊陵沼的,終究是李氏皇族。蕭崇大將軍和二十萬將士含冤埋骨……陛下若不肯公開為舊陵沼正名,下詔罪己,這案子,便不算完。”
她沒有說得更直白。
但彼此心知肚明,二人這樁聯姻,舊陵沼血案便是橫亙其間的一道坎。
暖閣里安靜下來。
李肇眸色轉深,映著跳動的燭火,明暗不定。
“平安,此事比預想的更為復雜。”他聲音低沉,“父皇病體每況愈下,太醫說再受刺激,只怕龍體難支。何況舊陵沼……”
“舊陵沼如何?”薛綏聽出他語氣里的遲疑。
李肇默然片刻,終是搖了搖頭,抬手揉了揉眉心,“沒什么。只是眼下邊關初定,京中亦需安穩。此案盤根錯節,利益交織。眼下,不是最好的時機……大師兄說得對,你近來勞累,要少思少慮。這些事,交給孤來處理。”
薛綏慢慢垂下眼眸。
他方才想說的,一定不是這句話。
定是有什么新的變故,令李肇有了顧慮。
“殿下有難之隱?”
李肇胳膊越過小幾,握住薛綏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溫熱,卻微微有些潮意。
“平安,再靜待些時日,可好?給孤一點時間。”
“殿下的難處,我明白。”薛綏輕聲說。
舊陵沼牽扯前朝覆滅,本就極其敏感。李肇再是權勢日隆,也是當朝太子,崇昭帝的親兒子。他父皇的病體、朝局的穩定、各方勢力的平衡,都是他會考慮的。
他不是可以狠心到輕易逼死父親的兒子。
但她也不是會沉溺于男女情愛,就放棄師門血仇的女子。
薛綏垂下眼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手。
“殿下有殿下的大局,我也有我的堅持。”
留時間給他處理,是對他的體諒與信任。
若李肇因種種顧忌無法推動,或是久無進展,她就只能用自己的手段,來了結這一切。
李肇聽懂了她的下之意。
“平安,你信我。”他握緊她的手,承諾般鄭重:“此事,孤必給你和舊陵沼一個交代。只是……孤需要一個穩妥的契機。”
薛綏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那里面有關切,有歉意,有決心,也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沉重。
她緩緩點頭,輕輕回握他的手。
“我信殿下,但殿下要記得,舊陵沼的冤魂,等不起太久。”
茶香裊裊。
兩人目光交匯,許多未盡之,都藏在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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