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踏進花廳時,郭云容正忐忑不安地坐著,膝頭并攏,肉眼可見的拘束,全無往常那般驕矜。
聽見腳步聲,她倏然抬頭,小臉瘦了一圈,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駭人。
“薛姐姐。”她扯了扯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郭三姑娘。”薛綏合十還禮,目光平靜地掠過她身上的素色羅裙,以及發髻上僅有的一枚素銀簪子。
通體上下,沒有半分珠翠點綴。
鄭國公府雖保住了爵位,但早已不復從前。
郭云容這身打扮,維持了世家女的體面,也透著一股刻意的低調。
“薛姐姐,我們尋處清凈地方說話?”
郭云容聲音有些沙啞,左右四顧。
似是對這里的侍從丫頭等,不太放心。
薛綏微微一笑,引她去府中一處臨水的小亭。
院中辛夷花正開得熱烈。
微風過處,細碎花瓣簌簌落下,六分粉四分白,漫著甜膩的香味。
亭子里陳設簡凈,唯有一張石桌、幾張石凳,倒也清幽。
“郭三姑娘請坐。”薛綏示意道。
錦書奉上清茶,悄聲退下。
小昭侍立在亭外幾丈處。
這里只剩下兩人。
竹簾隨風輕晃,更添幾分沉寂。
薛綏道:“郭三姑娘,嘗嘗今春剛焙的新茶?”
郭云容并未碰那茶盞。
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上,一張清瘦的小臉在日光里顯得灰蒙蒙的。
“家兄……”她喉頭哽了一下,仿佛在她面前說出這個名字,已耗費了極大的力氣。
“絕不會自盡。”
薛綏垂眸,看著青瓷盞中浮沉的茶葉,沒有去看郭云容泛紅的眼睛。
腦子里,是郭照懷臨死前痛苦流涕,卑微乞憐的樣子。
他那樣想活。
但他不得不死。
“那日大哥出門前,還笑著說要給我帶八寶齋新出的胭脂……笑話我平常穿得素,顏色不夠鮮亮,怕是要去做姑子……”
郭云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膝蓋,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
“誰知……不到幾個時辰就傳來消息,家兄下了獄。”
薛綏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并未接話。
郭云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悲嗆。
“在他出事的前一天,我還去獄中看過他……他念叨著家里的爹娘,也叮囑我別在夜里繡活傷了眼睛,更盼著出獄后跟妻兒團聚。還特意說,等事情了去,我們一家人回老家的莊子,去散散心……”
又抬起眼,目光渙散地盯住薛綏。
“我大哥是蠢,可他還沒蠢到敢動西疆將士的救命糧……他更沒膽子自盡。我猜,是有人要他閉嘴,他,不是甘愿的……”
“郭三姑娘節哀。”薛綏放下茶盞,聲音平靜。
“令兄擔下罪責,保全了鄭國公府爵位。如今郭三姑娘尚能體面的坐宴而飲,而不是在教坊司掙扎求生,便是他最后的價值。你應當明白。”
郭云容肩頭劇烈一顫,強撐的鎮定寸寸龜裂。
“正因如此,我才心絞難當——”
薛綏的話,好像一把刀子插在心上。
郭云容臉上血色褪盡,嘴唇顫抖著,半晌才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嗚咽……
遂又低下頭,用帕子死死捂住臉。
“我早就知道了……是祖父,一定是祖父。為了保全郭家滿門性命和這虛懸的爵位,勸他認罪……讓他去死……”
壓抑的啜泣聲,從她的指縫里漏出……
肩頭聳動,精心梳就的發髻散下幾縷狼狽的發絲。
“爹娘和叔伯,他們都知道真相,只是把我蒙在鼓里……”
薛綏微微抿唇,茶盞里的熱氣,氤氳了她眼底的情緒。
“郭家能保住爵位,已是萬幸。”
“薛姐姐,我知道……可我做不到心安理得,躺在大哥的犧牲上求得安穩……”
彼時,御史臺聯名彈劾鄭國公及其子,通敵、侵占、草菅人命……條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郭家滿門,與郭照懷一人,孰輕孰重?郭云容分得清楚。
郭照懷死后,全家人似乎都接受了這個結果,心照不宣地沉默著,不提郭照懷明顯蹊蹺的死因。
她猜到了背后的殘酷。
她也理解祖父的選擇,卻仍是痛苦。
鄭國公府掙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她也可以繼續頂著“國公府三姑娘”的名頭活下去。
她裝著糊涂,不去揭開這個血淋淋的傷疤,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可午夜夢回時,大哥死前的叮囑總在眼前,讓她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