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自是相信文嘉,平樂不得胡……”
“是真是假,豈能任皇妹空口斷定?”平樂撫著鬢邊的金步搖,笑意森冷,“今日祖母壽辰,宮里不乏鑒畫的行家,不如請來一同品鑒?也算是為壽宴添彩……”
話趕話說到這里,承慶太后再是不愿,也不得不應允。
她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來人,去請陸老和盧太傅前來。”
承慶太后說的陸老,是早已致仕的老丞相陸經,他是陸佑安的祖父,也是先帝在位時的股肱之臣,德高望重,值得信任。
至于太傅盧克符,更是學識淵博,有名的書畫品鑒大家。
總之這二位都是當代大儒,鑒畫高手。
舉朝上下,也沒有人敢說不服。
不過半盞茶工夫,兩位白發老者已匆匆趕來,躬身立于殿中,向承慶太后行禮問安。
承慶太后和藹地說道:“二位卿家免禮平身。”又示意宮人,“把畫呈上來,給二位卿家掌掌眼。”
她沒有說畫的來歷,眾人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二人老者拱拱手,走向那幅古畫前。
陸經執掌中書省十余載,如今雖已致仕,一雙鷹目仍利如利刃。他撫過畫紙紋理,就著明亮的燭火細細端詳。筆法、印鑒、墨色,一一甄別審視,忽而長嘆。
“不料葉圣一生醉心潑墨山水,幾乎不描人物,卻有如此神來之筆……”
少頃,陸經長揖一禮。
“回稟太后娘娘,此畫確系葉扶舟真跡無疑。”
平樂臉色鐵青,踉蹌后退半步。
“不可能,那印泥分別是新調之色……”
盧克符雙眼直直望著畫作,亦是頻頻點頭,不無驚嘆地道:
“畫紙是前朝寶繪堂的梅花版,墨色滲入肌理至少二百年。仙娥額間朱砂乃用西域鴿血石研磨而成,獨特的疊色賦彩技法,失傳已久,旁人模仿不來。至于這私印……”
他和陸經對視一眼,抬眸深深看向文嘉。
“印泥的年份確比畫作要晚,但印文走勢與葉氏畫譜記載倒是分毫不差。老臣二十年前,也曾在姑蘇見過此印,雖印鈕已損,也不假分辨真仿。猜想,應是后人尋到葉老真印,重新鈐蓋,不算作假。”
承慶太后聞聲,眼尾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哀家年輕時最愛葉圣字畫,沒想到臨到七十大壽,得了這么一件寶貝。也算是與葉圣隔著二百年的光陰結下奇緣了。文嘉,近前來——”
她褪下腕上那個通體翠綠的鐲子套在文嘉的腕間,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水光。
“你有孝心,哀家都會記著。”
文嘉順勢跪坐在太后腳下,將老人的手攏在掌心,“孫女聽聞祖母年少時曾夢游蓬萊……此畫在佛前浸染百年香火,想來是佛祖感念太后虔心,特賜此機緣。”
“這畫定是贗品!”
平樂突然冷聲,不顧承慶太后的臉色,望著文嘉怒目而視。
“皇妹手頭向來拮據,哪來的銀子購置如此珍貴畫作?又從何方購得?”
文嘉不慌不忙,娓娓道來。
“說來倒也奇妙,此畫孫女未花費一文錢,是在普濟寺小住時,巧得的機緣。當時,有一個落魄書生看見孫女在菩提樹下虔誠祈福,竟上前贈畫。孫女瞧他衣著破舊。本欲施予些銀錢,對方竟分文不取,留下此畫,飄然而去……”
“當時孫女也以為是臨摹之作,但瞧著畫中仙人神韻肖似祖母,也沒有棄之不顧。不料,夜里忽然得了個夢,那古怪書生,對孫女說:‘以畫呈賀,貴者安榮’。孫女這才找人鑒畫,得知是葉圣真謎,不由驚喜萬分,這不就是為祖母七十壽誕而來的嗎?”
這劍拔弩張的場面,經她一說,變得充滿了傳奇色彩。
“那人莫不是葉圣借夢傳畫……”
“傳聞葉圣成名前,屢考不第,有一段窮困潦倒的坎坷經歷……”
“莫不是葉圣后來得道成仙,知太后壽誕將近,特意顯靈贈畫?”
“仙人降世呈祥。令人稱奇。”
眾人議論紛紛,說得神乎其神。
文嘉謙遜一笑。
“猜想是仙人借我之手,呈獻此畫給祖母,是祖母福澤深厚,感動上蒼,實不該歸功于文嘉……”
這夸贊不顯山不露水,卻是承慶太后最愛聽的。
也正如薛綏所說,只要故事講得好,便能化腐朽為神奇……
殿內紛紛說起類似,得遇仙人指點的奇聞軼事。
承慶太后更是心下大悅。
“哀家定當誠心供奉,不負仙人賜福。明日便將畫送往太廟供奉,以佑大梁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平樂眼睜睜看著太后對文嘉有所偏愛,喉頭像哽了塊大石頭,忽地心一橫。
她撲通一聲,跪在殿中。
“祖母,只因文嘉獻禮,勾引駙馬、攪亂孫女的姻緣的事,便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這事傳了幾天,承慶太后也略有耳聞。
平樂原本是想借著《藥王經》打臉文嘉,再借著太后的手,將文嘉遠嫁北境去,隔絕與陸佑安的往來。
不料事與愿違,文嘉竟有辦法弄來葉圣真跡,哄得太后心花怒放,恩寵備至……
她一計不成,索性當眾撕破了臉。
流蜚語漫天,沒臉的人,不能僅是她一個人。要丟臉一起丟臉,陸佑安想和文嘉相好,今日之后,將再無可能,便是太后和皇帝礙于皇家臉面,也不可能再成全他們……
“平樂,你胡亂語什么?可是舊疾又發作了?”承慶太后略略斂了笑,警告地看她一眼。
平樂咬了咬下唇,一臉委屈地搖頭。
“祖母,孫女前陣子一心繡經,是有些勞累,但腦子可沒有糊涂……”
她撫著胸口輕咳兩聲,然后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文嘉勾引孫女的駙馬不算,還伙同駙馬,謀害了孫女腹中骨肉……今日當著眾位娘娘、夫人的面,請祖母為孫女做主。”
她的頭重重磕在地上。
陸經微微變了臉色,沒發一。
文嘉正在為太后斟酒,聞聲琉璃盞輕輕擱在桌上,也慌不迭地提起裙擺,在平樂身側跪下,聲音細軟委屈。
“祖母,孫女與陸公子清清白白,從無茍且,皇姐血口噴人,誣陷良善,這是要孫女的命啊……”
“好個文嘉!”平樂冷笑,“你以為毀了我的姻緣,就能跟陸佑安雙宿雙飛了?做夢!”
“皇姐莫要再冤枉我……”文嘉面色慘白,突然神情決絕地抽出頭上的菩提簪,抵住咽喉。
“若是無人肯信文嘉清白,文嘉愿以死明志!”
“簡直是胡鬧!”承慶太后聲音顫抖,語氣無奈,“哀家本想好好過個壽辰,你們這是要讓哀家難堪嗎?”
平樂手指摳著掌心,直直地望著太后,睫毛輕顫,恰讓殿中眾人看清她眼底將落未落的淚水。
“祖母若是不信,可請太醫當庭查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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