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漢東,早已被寒冬裹緊。
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省委大院里的法國梧桐枝椏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風一吹,細碎的霜粒簌簌往下掉,落在鋪著防滑墊的石板路上,留下點點濕痕。
辦公樓門口的電子屏亮著,滾動播放著“元旦假期值班安排通知”,紅色的字體在冷灰色的墻面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
離元旦只剩三天,整個大院都透著一股松弛的感覺,唯獨省政法委的會議室里,氣氛卻繃得比冬日的冰面還緊。
沈青云走進會議室的時候,離會議開始還有五分鐘。
他穿著一件深黑色的羽絨服,拉鏈拉到頂,領口的羊絨圍巾裹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剛從外面進來,鏡片上蒙了層白霧,他摘下眼鏡,用指尖擦了擦,重新戴上時,目光掃過會議室。
長條紅木桌旁,已經坐了七八個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搪瓷杯,杯口飄著淡淡的熱氣,卻沒人說話,只有偶爾響起的翻文件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沈書記,您來了。”
坐在門口的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章明達先站起身,手里捏著一份《年底政法工作總結》,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微笑:“外面冷吧?我讓辦公室剛燒了熱水,您喝點暖暖身子。”
沈青云點點頭,走到主位坐下,脫下羽絨服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深灰色西裝。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里卻沒多少暖意。
昨天江陽送來的材料還攤在辦公室的抽屜里,夏文杰近三年的舉報記錄疊了厚厚一沓,每一封的處理結果都寫著“查無實據”,簽字欄里,總有齊云偉的名字。
而今天,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層“查無實據”的窗戶紙捅破。
“大家元旦假期的安排都定了嗎?”
沈青云突然開口,語氣帶著幾分隨意,像是在拉家常。
他知道,越是臨近年關,越容易讓人放松警惕,而他要的,就是這份放松背后的真實反應。
會議室里的氣氛果然松了些。
坐在章明達旁邊的政法委副書記張曉偉先接話,他搓了搓手,笑著說道:“還能有啥安排?孩子放寒假,在家陪老婆孩子唄。沈書記您呢?要不要回燕京過節?”
“不了,剛到漢東,好多事沒理順,元旦就在這兒過了。”
沈青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水,目光落在斜對面的省公安廳廳長齊云偉身上:“齊廳長呢?聽說你家姑娘在燕京讀大學,元旦該回來吧?”
齊云偉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是啊,孩子昨天還打電話,說想回家吃餃子。不過年底案子多,我估計也歇不了幾天,得盯著點。”
沈青云心里冷笑,盯著案子?
怕是盯著夏文杰的案子吧。
他沒接話,只是點了點頭,抬手看了眼手表:“時間到了,開會吧。先請各位把年底的工作匯報一下,重點說問題,別光說成績。”
眾人連忙點頭,會議正式開始。
………………
匯報從常務副書記章明達開始。
他拿著總結,條理清晰地念著:“今年以來,全省政法系統共破獲刑事案件……掃黑除惡專項行動打掉涉惡團伙……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處理違紀干部……但也存在問題,比如基層警力不足、部分地區執法不規范,這些都需要明年重點解決。”
沈青云沒說話,表情很平靜,他知道,章明達這是在避重就輕,故意繞開核心問題。
但是,他沒必要現在說出來,因為自己今天的目的不在于章明達。
接下來是張曉偉匯報綜治工作,他說得更籠統:“今年全省信訪量下降百分之十五,矛盾糾紛調解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但個別地區還是存在信訪積案,主要是因為群眾對政策不理解……”
“哪個地區?什么積案?”
沈青云突然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張曉偉同志,你說的個別地區,能不能具體點?是林城?還是巖臺?信訪積案是征地拆遷,還是涉法涉訴?”
張曉偉的臉瞬間紅了,他放下手里的稿子,眼神有些慌亂,下意識地看向齊云偉:“具體的我還得再核對一下材料,現在記不太清了。”
“記不清?”
沈青云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輕輕放在桌角,淡淡地說道:“我這兒有份材料,林城市今年有三十七起涉法涉訴信訪案,其中二十八起都跟市公安局有關,涉及案件定性不準、辦案拖沓。這些,你也記不清?”
張曉偉的額頭滲出一層薄汗,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卻沒敢再說話。
會議室里的氣氛重新緊張起來,剛才那點“盼年關”的松弛,徹底消失了。
很顯然。
今天這位沈書記恐怕要做點什么了。
輪到齊云偉匯報公安工作時,他明顯謹慎了很多。
“今年全省公安系統共查處治安案件三萬多起,抓獲違法嫌疑人兩萬余萬人,交通肇事率下降百分之十二……”
他念得很慢,每說一句都停頓一下,像是在觀察沈青云的反應:“存在的問題主要是部分基層民警執法水平不高,我們計劃明年開展專項培訓。”
“執法水平不高?”
沈青云拿起那份夏文杰的舉報信,輕輕放在桌子中間,紅色的信封在白色的文件堆里格外扎眼,淡淡地說道:“那林城市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夏文杰,涉嫌貪污受賄、違規辦案,這也是執法水平不高?”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水面,會議室里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封舉報信上,又飛快地移到齊云偉臉上。
齊云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節泛白。
但他很快調整過來,臉上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容:“沈書記,您說的是那封匿名舉報信吧?之前省紀委也轉給我們過,我們專門成立了調查組,查了兩個多月,沒發現夏文杰有違紀違法的證據,應該是有人誣告。”
“誣告?”
沈青云拿起舉報信,抽出里面的材料,毫不客氣的說道:“這里面有夏文杰在一七年收受某房地產公司一百萬好處費的轉賬記錄,還有他違規為涉黑人員辦理取保候審的審批單,這些也是誣告?”
齊云偉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沒想到沈青云竟然掌握了這么具體的證據。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說:“沈書記,這些材料的真實性還需要核實,說不定是偽造的。夏文杰是老公安了,工作能力強,林城的治安這幾年明顯好轉,要是貿然調查,怕是會打擊基層干部的積極性,尤其是快到元旦了,影響不好。”
“影響不好?”
張曉偉立刻附和,他像是找到了臺階,連忙說道:“是啊沈書記,元旦馬上到了,維穩是大事。夏文杰同志確實性格直,可能在工作中得罪了人,有人故意找茬。依我看,不如先把這事放一放,等過完年再說,免得節外生枝。”
沈青云的目光掃過張曉偉,又落在齊云偉身上。
他心里清楚,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根本不是擔心“影響不好”,而是怕調查夏文杰,牽扯出更多人。
夏文杰是齊云偉的老部下,兩人在巖臺市公安局時就搭過班子,后來齊云偉升了省廳廳長,夏文杰才調到林城當公安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