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這么吁氣再低頭的時候,總會看見那張揚起的清麗的小臉,眼神晶亮,飽含傾慕和崇拜地看著她。
那樣的眼神當時只覺是尋常。
到如今再不得見,才覺舊夢最美,寫入離殤。
紛飛雜亂的思緒忽然一停。
易銘覺得,腿似乎有點冷。
她低頭,就看見黑暗中,什么東西雪白發亮,有一瞬間她還以為看見了兩條白花大蛇,隨即便反應過來,那是她自己的大白腿!
她腿上的褲子,不知何時掉了!
不對,不是掉了,是竟然被腐蝕了,然后再被墻上暗藏著的極其細小的鉤子,給拽住,脫落,這讓她腿上還掛著些黑色的布片,看起來如白底黑花一般。
至于那墻上的細鉤,原本是沒有的,不然她下來那個速度,衣裳很容易勾破,但是她戴上那木爪抓墻而行,將壁上一層遮掩的泥土抓破,里頭藏著的小鉤子便露了出來。
這不是機關,所以木偶試驗不出來。想上去就得爬,爬就一定會抓破墻壁,抓破墻壁就一定有鉤子,那衣裳就一定保不住。
這又是一個逼得人不得不跳進去的陽謀陷阱。
所謂機關之術,不光是結構機簧之學,還包括設計各種陷阱,根據環境天氣甚至心理,計算人的行動反應應對,從而引人不得不入,無法逃脫。
易銘學機關的時候,被贊絕世奇才,也在西川從無敵手。
現在她看著自己的光腿,憤怒之余也不得不服氣。
既生易,何生燕。
但是這樣的感嘆很快就被沖散了——她忽然發現爛掉的不僅僅是腿上的褲子!
衣服很快也開始腐蝕,然后被撕爛,易銘在爬到一半的時候驚恐地停下,她不能這樣上去!
她只得敲墻壁,上頭很快有了回應,易銘此時也顧不得什么了,只好道:“衣服,我需要衣服!”
上頭靜了靜,隨即一片白色的物事飄了下來,易銘心中一喜,心想果然唐羨之還守著,正要去接,忽覺不對,急忙縮手。
那白色物事忽然冒出了紅色的火焰!
易銘目瞪口呆地看著火焰迅速將白衣包圍并落下,她只能趕緊貼在一邊墻壁,以避免被火衣當頭蓋下。火衣掠過她身側時,她猛力一吹,生生將那玩意吹離了自己。
她在半路停下,拿過身后小包袱,里面的組裝零件已經不剩下幾件,她看了看,這回迅速裝了一個傘狀物,但是比燕綏送給文臻的小傘簡單,只有一個撐起的傘面,底部有圓環可以戴在頭上,她將這傘帽戴著,還是往上爬去。
正常女子在這種衣不蔽體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出去就走光的情況下,都會選擇先呆在里面,易銘卻并不理會。
她自幼充當男兒長大,地位又尊貴,于見識心性處事態度上,更傾向于男性思維,裸奔對于其余女子自然是要命的事,可對她來說,世上還有什么事比小命更重要?
她的命維系西川百年基業,不敢輕棄。
另外,她也怕那著火落下的衣裳,還會出幺蛾子。
作為機關大師,很多陷阱可能的后續,她能猜到。
果然那著火衣裳落下去后,哧哧幾聲響,火是滅了,那火卻和那液體混合,生出一股極其難聞的煙氣來,易銘感覺到氣味有異,蹭蹭蹭爬得更快了。
眼看到了出口,她低喝:“唐五,讓開!”
她想好了,等下一躥而出,先去找套衣裳。
卻又有一套衣裳落了下來,正落在她頭頂傘帽上,易銘一抬眼,看見裙子的邊,這是女裝。
女裝那就是文臻院子里的女子所有,易銘現在哪敢穿文臻這邊的人的衣裳,正要不理會,先爬出去再說,忽然聞見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氣。
易銘一怔。
這香氣,是厲笑的。
而且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因為這香本就是她贈的,用的原料也只產自西川,里頭幾種花甚至只在西川刺史府內生長。是她在厲笑及笄那年,專門為厲笑種了一園子的奇花,然后請了制香高手,只為厲笑一人調了這種香,作為慶賀厲笑成人的禮物。
她給這香起名“獨艷”,厲笑卻不喜歡,改了個名字叫“合歡”。
易銘唇角微微翹起,笑意淺淡。
厲笑不會把這香贈與他人,這衣裳只能是厲笑的。
是笑笑來了嗎?
她微微晃了晃兜住衣裳的傘帽,這傘面的材質是銀絲的,能驗毒。
她輕聲道:“笑笑。”伸手往上探去。
一只手伸了下來,借著月光易銘看得分明,那手腕上小小一道疤痕,易銘心中一喜。
果然是厲笑。
那疤痕還是她有次練劍不小心弄傷的,易銘記得。
但易銘還是提著一顆心,她對厲笑不會殺她有把握,但是總要防著萬一。
她遞出的手指,拇指食指捏緊,鳳喙之勢,隨時可啄住對方腕脈。
那雪白的小小的手一擺,卻并沒有接她的手,隨即明光一閃,易銘聽見厲笑低喝:“還你一刀!”
話音未落,嗤地一聲,一刀當頭而下!
易銘鳳喙之勢一橫,擊在那刀刀眼之處,那刀一歪,嗤一聲扎入她肩頭,血花四濺。
原本厲笑傷不了易銘,但易銘被煙囪困住,無法轉身躲避,兩人距離又極近,竟被她一刀命中。
一刀中,連厲笑都驚住了,她又看不見刀到底插在哪里,愕然半晌,顫聲道:“易……易銘!”
易銘咬牙沒說話,半晌,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上頭厲笑怔在那里,一時只覺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喜,直到被一陣涼風吹醒,忽然抓起身邊一樣東西,砸了下去。
易銘下意識一讓,卻在看清那東西是什么時,趕緊接住。
是一個飽滿碩大的石榴。
又一樣東西砸了下來,這回是一只梨子。
兩樣東西都接住了,上頭厲笑神色一松,知道易銘沒大事,一時又覺得惱恨,搬過早已準備好的機關蓋。
嘩啦一聲,易銘頭頂一黑,只有一線手指大的縫隙透進一點光亮,易銘挪了挪,沒挪動。
頭頂出口被堵住了。
易銘在黑暗中苦笑起來。
笑笑啊……
一直這么矛盾呢。
恨她,砍她,不想讓她出去,卻又怕她在這里被憋死餓死,丟下衣服,又丟下水果,然后把出口堵住。
到底要鬧哪樣?
易銘嘆口氣,從身后包袱里取出幾根鐵條,左右交叉了,便在這煙囪中段搭了個架子坐下來,換了衣裙,草草包扎了肩頭的傷,靠著墻壁,開始抱著石榴吃水果。
石榴顆顆晶瑩,排列整齊如貝齒,在黑暗中微微閃光,易銘瞧著,忽然一本正經端起那石榴,仿佛端著一張小姑娘的臉,嘻嘻笑道:“笑笑,你今天胭脂擦得好厚。我幫你勻薄一點。”說著湊上去,在那排列整齊的籽兒上親了一口。
唇間染上甜蜜汁液,她笑笑,眸光流轉。
隨即又一聲嘆息。
世間女子多苦難。
最恨生為女兒身。
她抬頭往上頭看,一線微光如彎月。
唐五方才為什么不在上面?他去了哪里?
……
唐羨之在易銘下去之后,便知道這回錯了。
燕綏文臻一定一開始就猜到了他的打算,并且早已做好了準備請君入甕。
他的目光轉向那間聞近檀進去的屋子。
現在是個好機會,文臻燕綏把易銘誘下去了,為了安全計他自然要守在出口的,那么文臻燕綏此刻戒心是最低的。
但是就把易銘這么留下,一旦易銘出不來,他這里損失一人,就更不是那一對狐貍的對手了。
但這個難題困不住唐羨之。
他看了看煙囪的邊緣,將另一邊用刀子削去一層,使出口兩邊不能夠平齊。
能致死易銘的唯一方法是堵死出口,但因為屋頂傾斜不齊的緣故,無論怎樣封,都會留下縫隙,都不能憋死易銘。
其余手段,他相信易銘有法子應付。
比如往下扔石頭瓦片什么的,易銘可以接住石頭瓦片往下墊,墊滿了就能出來了。
如果這都想不到,那么死就死吧,也不配做他盟友。
唐羨之起身,掠到院子門口,面對著那個有著文臻剪影的房間。
遠遠的,那看似只是剪影的文臻的影子忽然動了,窗戶忽然被支起,文臻一手支窗,一手拿一串羊肉串,滿嘴流油地和唐羨之打招呼,“唐先生,晚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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