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一眼,神態自若,誰也沒有一絲尷尬難堪,唐羨之也并無任何歉意。
到了他們這種地位和心性,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緒,都是對對方的侮辱。
看著瀟灑一笑當先而行,走路姿態卻有點奇怪的易銘,唐羨之眼底飄過一絲淡淡的無奈。
前面的這個女子。
身份,地位,心性,才能,處處都為人中之鳳,處處都堪與他相配。
這世上,尋不出第二個能這般與他相配的女子。
父親沒少暗示他這一層意思,他一直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就是拒絕。
她是很好很好的。
卻不是他想要的。
唐羨之微微抬起頭,看天際明月總被浮云遮蔽。光澤暗昧。
想要的,也似這天際的浮云,就在那月的牙兒邊上掛著,一伸手就似能摘著,卻原來隔著蒼天之遠。
……
院子里,文臻利用這難得的耽擱,忍著一陣陣火燎般的不適,帶著玲瓏,快步走向院子里的熊軍。
就在方才,匆匆來前院的路上,她簡單地問了玲瓏,敢不敢幫忙去做一件事,敢不敢用這件事換自己下半生的自由。
玲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這個女孩天生頭腦清醒,知道自從自己開口后,在夫人面前就沒了活路,原本想拿走夫人的首飾逃走的,如今文臻給了她更好的機會,自然愿意。
為了表示忠心,她還很高興地和文臻說:“三娘子,那珠花我提前打開了,夫人遞給你的時候一定會撥一下,那就又合上了,你看,你戴著這珠花,一點事都沒有呢。”
文臻:“……”
敢情自己那一下,又給打開了!
難怪會中招!
她摸摸鼻子——聰明反被聰明誤。
玲瓏又道:“我問過巧容姐姐,她管理夫人的那些藥,說大多是厲害的毒藥,就算沒毒,不及時解開也對女子不利,幸虧三娘子沒中招……”
文臻很想哭。
聽這口氣,這miqingyào還不是簡單的miqingyào……
走到廊口,一院子黑壓壓的熊軍都看過來,看出來,不少人認識玲瓏,有個領頭的問:“玲瓏姑娘,里頭發生什么事了?”
玲瓏對眾人福了福,眼底已經含了淚:“夫人難產血崩,遭遇刺客,夫人和小姐現在都受了重傷……”
一句話信息量巨大,熊軍那些鐵漢子臉上的表情一難盡。
寡居的夫人怎么懷孕的?四圣堂這種地方刺客是怎么來的?夫人小姐何以受重傷?里頭的bàozhà聲又是怎么回事?
玲瓏說得含糊,可是越含糊,眾人越明白怎么回事,刺客八成就是小姐,而夫人臨產受襲也反擊了小姐,現在兩人兩敗俱傷。
這里頭包含的不倫無恥,道德悖亂,入骨冷酷,簡直能把人的三觀按在地上,碾得稀碎。
刀頭舔血馬革裹尸的漢子們,愿意為這西川山河拋頭顱灑熱血,卻不愿莫名其妙立在這里,聽這些豪門巨戶后院里脂粉間充滿算計的下作伎倆。
眾人臉上的羞辱和難堪幾乎要溢滿了這小院。
文臻笑一聲,低聲道:“貴圈真亂。”
玲瓏垂著眼睛,又道:“夫人已經不能視事。但是夫人在臨產之前,因心有不安,所以事先寫了一封信,連同這些,讓我萬一事情有變,便交給熊軍的將官大人們。”說著將一個小盒奉上。
那領頭的男子上前一步接過,匆匆展開一看,臉色大變。
隨即他將這盒東西給諸人傳閱,因為文臻的騷擾,谷蔚蔚這批調上來的熊軍,幾乎全是將官級別,是精銳中的精銳。
眾人看過,臉色復雜,有人詫異,有人震驚,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玲瓏按照文臻教的,款款道:“夫人說了,如果出了事,熊軍落入不孝逆女手中,她死不瞑目。這許多年,仰賴諸位衛護,如今也該到了曲終人散時刻。這盒子里的田產店鋪,多半是西川之外的產業,以及珠寶等物,都贈與諸位,作為之前諸位出力的補償和之后諸位重新置業所用。”
竟然散盡千金解散軍隊!
眾人震驚之余,也覺得并不是不可能。母女爭奪地位和軍權,以易慧娘的心性,如果輸了,那是寧愿解散軍隊,也不便宜那逆女。
熊軍軍權本就不能算是世代家傳,而谷蔚蔚這個半路頭領,沒有長時間的相處,也沒出眾才能來收服這些桀驁的軍人,幾個月下來,眾人看見的是這位大小姐的好色yindàng兇惡自私,方才這一路更是將對她的評價壓到谷底,忠誠觀都沒建立,眾人自然不會哭著喊著不要離開。
更妙的是,文臻的一番騷操作,逼得谷蔚蔚調來了幾乎所有有發權的將官,才能現場開一場能決定熊軍存亡的大會。
有老將主的命令,也有新將主的印章,還有擺在眼前的事實,眾人幾乎立刻便接受了事實。
但是大多數人并沒有動。
領頭的將官低聲道:“我們解散了容易,可是我們有一些人的家小,一直都由夫人派人專門安置,不知夫人對此有無安排?”
文臻怔了怔,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卻有人接道:“你們的家小,一直被夫人安排在西川南部一處無名谷中,由當地土著照顧,稍后會派人將你們家小護送出谷,和你們團聚。”
文臻一回頭,就看見英語帶著他的幾個小弟快步走來,手中拎著幾個袋子,他將袋子里的東西抖在臺階上,立即便有人驚叫:“那是我娘的東西!”
“那是我弟弟的扇子!”
“我娘子的刺繡!”
“諸位,我們先一步去了那山谷,正發現有人在攻打那里,我們已經將你們家小救了出來。正準備送出西川。”英語掂了掂那袋子,“你們猜猜,是誰那么大本事也能摸到你們家小被軟禁地,并及時出手呢?”
熊軍將官們一陣沉默。
熊軍本就割裂于五禽軍,易燕然在位時候還好,易燕然一死,年輕的新家主繼位,易慧娘野心勃發,熊軍隱約也能看出,易慧娘有心duoquán。
在這種情形下,熊軍就是易慧娘手中的刀,向著西川刺史。
過往的幾個月,雖無大的沖突,暗中熊軍也沒少執行各種破壞任務。
易銘怎么會聽之任之?易慧娘和人通奸事端暴露,易氏母女反目的事情,就是她的手筆。
她的下一步,自然是想拿住熊軍把柄,不能奪回熊軍,也要毀了它。
熊軍將官們自然能想到,一旦易氏母女失勢,熊軍必然要被新刺史清算,輕則被問罪,被打散編入各軍,重則就此消亡。
更重要的是,熊軍已經因為家小被拿捏,不得不效忠了一對無恥母女;哪里還愿意再次被拿捏,卷入西川易家無窮無盡的duoquán之爭?
現在,家小在別人那里,田產地產,珠寶金玉,和最重要的自由,就在眼前。
怎么選擇,無需語。
領頭那男子決然道:“我等,領夫人之命。”
他取下腰間代表熊軍標志的腰帶,頭盔上的黑皮毛裝飾,腕間的黑色繡金熊的護腕……一系列代表熊軍的裝備,輕輕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其余眾人也一般動作,低沉的男聲齊齊響起。
“領夫人之命,熊軍就地解散。”
齊聲如風,卷過四圣堂的前院,將后頭的救火喧囂之聲壓下,如黑云騰起于四圣堂上空,再卷過半空的鐵索,順崎嶇的山道而鋪展,掠過翠綠的樹梢和奔騰的大江大河,自西川大地上滾滾前馳,直至為天下所聽,為天下所驚。
救火方畢的鳳翩翩奔出,愣在長廊上。
一扇門開啟,臉色有點蒼白的蕭離風面色復雜地踉蹌而出。
山道上,慢了一步匆匆趕來的易銘和唐羨之忽然仰首。
兩人眼底倒映此刻沉默的星河。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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