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人都一臉恨不得立即死了的表情,德妃才搖搖頭,有點惋惜地道:“偷雞不著蝕把米,這回你可真是上了高人的套了。”想了想她道,“你倒了。太子不是燕綏對手,以后我也沒了掣肘,啊,想想真是令人愉悅的遠景。多謝多謝。”
皇后的眼睛又睜開了,眼神里露出一絲急怒。
這急與怒都是真的,正如她明白此刻德妃的話便是氣她,也完全是可能實現的。
鳳袍的毒本是自己安排的,還經過不止一次的試驗,不知為何最后的結果卻嚴重上很多倍。
當她倒下時,還有一些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快意——這一倒。可以讓和燕綏沆瀣一氣的文臻倒霉;可以讓自己和無情的娘家割裂,以后不用再被娘家的任何行為連累;可以讓易德中有機會出頭,獲得長川刺史之位,從而有能力履行對太子的實際幫助;可以借此機會把火燒到德妃燕綏母子身上,讓他們背上暗害皇后的罪名;可以栽贓唐家,畢竟那繡坊是唐家名下;還可以以此博取皇帝的憐惜。
一箭六雕。
然而這些雕兒,都在她發現這感受和之前試驗的完全不一樣之后,瞬間飛散了在天地間。
最初的驚訝過去,滾滾而來的便是無限的驚恐和無數的疑問。是誰加了毒藥?是怎么下手的?為什么要加一層毒?她會不會真的因此不能不能動從此成為廢人?
那她以后怎么辦?太子以后怎么辦?
一著錯全盤輸。
更要命的是,連張院正好像都沒看出除了斷絕花之外還有一種毒,而她吃下最初的藥之后,其實斷絕花的毒性已經解了很多,但她還是不能不能動。
真正可怕的是第二層毒。
她卻不能說,甚至無法給予身邊人提醒。
她眼底的急怒,在遇上德妃的從容之后,越發急迫地流瀉出來,可是任是努力掙扎,用盡力氣,也不過是多眨一次眼。
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個充滿恐懼和焦灼的頭顱,這種感覺太可怕,皇后眼底漸漸露出絕望。
德妃沒看她,用一根銀矬子慢條斯理磨指甲,一些碎屑細碎地落在皇后頭上,可皇后連抬手拂去也不能。
德妃一直把自己指甲磨得圓潤美麗,比著雙手看了半天,看滿意了,才轉頭對皇后笑道:“您這樣也太可憐了啊。我得救您。畢竟咱們多年的老姐妹兒了啊,少了誰,都怪寂寞的。”
宮女們緊張地盯著她,這段話當然一個字都沒人信,皇后也痛苦地轉開眼光。
德妃卻從袖子里拈出一顆淡金色的藥丸,對著她晃了晃。
皇后驀然睜大了眼睛。
“認出來了吧?萬轉丹。”德妃對她笑,“這次上一次我整壽,林擎派人送來的禮物之一,但是其實真正的出處其實在我那不孝子那里,你知道的,他自幼在外學藝,師門擅長煉丹。萬轉丹是他師門里最重要的丹藥之一,能將天下絕大部分的毒物的毒性轉化,不能轉化的也能壓制凝練,有機會引出體外。換句話說,任何毒藥,它都能緩解。”
皇后直勾勾地盯著那丹藥,忽然又猛地閉上了眼睛。
“這丹藥燕綏也沒多少吧,所以這個小混賬得了之后居然不獻給他老娘,還是林擎聰明,從他那騙來了。”德妃手指拈拈丹藥,“可惜來得太遲,有些事終究是解不了了……”她似乎出了會神,才冷笑一聲,看了皇后一眼。
那一眼看得再次忍不住睜開眼睛的皇后睫毛一顫,像被利劍劃了一道,又趕緊把眼睛給閉上了。
德妃笑一聲,“干脆一直睜著吧,這樣睜睜閉閉的,多累。”
她晃了晃丹藥,“娘娘,答應我一個要求,這藥,我便立即喂你吃了。放心,是真的。你若不敢吃,我當你面試藥。”
皇后死死盯著她。
“但你吃之前,別忘記先吃斷絕花的解藥。你應該也聽說過,萬轉丸雖然可以轉天下之毒,但是每次只能轉一種。你體內有兩種毒,萬轉丸吃了也沒用,可別糟蹋我的好東西。”
“當然,你不相信我這么好心,我也不信。所以我有條件,你先聽聽我的條件你做不做得到,再決定要不要吃這個萬轉丸。說不定你聽了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呢。”
皇后微微喘息著,眼神拼命往榻下遞。德妃看著孫姑姑等人笑道:“叫你們都滾下去呢。”
孫姑姑等人哪里肯信,跪著不動。
“不信,自己問。”德妃身后一直沒說話的菊牙撇撇嘴,“一個個裝什么忠心耿耿。不曉得主子的秘密能不知道便不知道嗎?還真以為你們主子掏心掏肺地信你們呢?”她輕蔑地一笑,“還是怕我們娘娘害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這模樣,還需要再害嗎?我們娘娘需要傻傻地自己動手嗎?等皇后娘娘鳳駕歸天不是更好?”
孫姑姑不敢和她斗嘴,尷尬地上前,低聲問皇后,“娘娘,奴婢們誓死保護您……”眼看皇后臉色微變,趕緊道,“您如果真的讓奴婢們下去,就眨眨眼。”
皇后眨眨眼。
孫姑姑默然,半晌,垂頭帶著宮女們下去。
德妃這才笑道:“娘娘還是這么謹慎。這個條件呢,也不苛刻。就是這件事了了,您當朝上個罪己書,便說你身為長川易家之人,羞于以長川易家子孫身份承這母儀天下之后位,求辭皇后之位,去皇廟日夜修行,以贖家族罪愆。當然,太子無辜,且有皇族血脈,請陛下看在他多年來忠心國事戮力操勞份上,保留他的尊位……想來陛下一定不會為難太子,說不定會因為你這個悲情的母親,對太子越發恩重呢。”
“哪,一條命,換一個皇后位,也不算過分了。”德妃笑意盈盈,“畢竟如果你就這么廢了,那皇后位也好,太子位也好,那可都保不住。”
皇后睫毛迅速顫抖,顯然內心思緒激烈,德妃并不著急,閑閑又磕起瓜子。
“你這個人多疑,所以我也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你肯定懷疑我為什么要救你,就任你廢了不更好?說實話我也這么想,但是我懷疑你廢了這件事最后,還是要指向我或者燕綏。對你下手的人,絕不會僅僅對你下手,你算什么東西,這皇宮里,真正值得對付的人,不就是我和燕綏那個混賬嗎?”
皇后也顧不得被羞辱,眼神里露出一點恍然之色。
德妃的話雖然難聽,倒也沒錯,因為她如果倒霉,被懷疑的必然是德妃和燕綏,對方既然出手,自然有后續等著。
但這么一算,那出手的人是誰,就實在難以猜測。畢竟要論結仇最多,沒有誰能勝過這對母子了。
“我這人,有點倔。可不想順著誰的意。以為我會興高采烈看你倒霉?不,我偏偏要救你。”德妃拈起那顆金丹,“知道你還是不敢信。哪,看老姐妹兒親自給你驗證一下這金丹真假。”
說完她隨手從菊牙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不等菊牙阻止,抬手一戳皇后腕脈,頓時嗤一聲,飚出幾滴黑血。
皇后絕望地發現,這么毫不客氣地一戳,自己竟然也是不痛的!
德妃舉起金簪,金簪上的血滴落,她張開嘴接住,居然還有滋有味地抿了抿,抿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笑道:“苦甜苦甜的。”
皇后眼睜睜看著她含笑喝了自己的血,沒來由一股寒意滲入骨髓,要不是全身僵木,能打出一串的寒噤。
“從那年開始,我就一直想嘗嘗你的血是什么味道。”德妃悠然道,“我一直在想,像你這樣的人,血應該是什么味兒的呢?苦的?腥臭的?像水里泡過陰溝里浸過烈日下曝曬過再拖到亂葬崗里爛透了的腐尸味道?”
皇后的睫毛也像在打寒戰,一旁的菊牙抖索著摸了摸胳膊。
別說的,她家娘娘恐嚇人,真是越來越熟練了……
“居然還有點甜味。不過也對,你這人,口蜜腹劍嘛。”德妃喃喃道,“哎呀,你這毒好厲害,我這嘴巴,眼看著就……謀……木……了……豬……牙……有……”
菊牙翻了個白眼,忙不迭把那萬轉丹掰下來一點給德妃吃了。
皇后盯著德妃,看出來德妃倒沒有作假,方才眼看著德妃的嘴唇便發青發紫了。
德妃皺著眉吃完藥,好一會兒,她伸出指尖,指尖已經變成赤黑之色,德妃用金簪輕輕一刺,出來兩滴黑色的血,仿佛便是方才皇后的毒血又出來了。
德妃道:“怎樣?我只再問你這一遍。你這毒再過半個時辰也便攻心了,到時候十萬轉丸也沒用。你真要自己想死我也不攔你,便是有人想以此作祟我也沒什么怕的,這些年風浪還少了?”
皇后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一會。終于緩慢地眨了眨眼。
德妃道:“同意?”
皇后又眨了眨眼。
“我要怎么才能信你?”德妃笑道,“這樣吧,我先給你吃一半萬轉丸,給你解一半,你把罪己書寫好用上印給我。然后我再給你吃另外一半。”
皇后默然半晌,眨了一下眼。
“那你先把斷絕花的毒性解了吧。你既然用了這苦肉計,自己應該備有解藥的。”德妃道,“份量精準一些,不要影響萬轉丸的藥性。”
皇后以目示意,德妃便揚聲令孫姑姑等進來,德妃道:“拿斷絕花的真正解藥來吧,解鈴還得系鈴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