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青今日不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為男方親屬,要幫忙這喜宴的各方安排,這是她身為唐家小姐的職責。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氣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親妹妹,為什么她就什么事兒都沒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著過來,受著這新嫂嫂的氣,還要陪著她,伺候她,為她安排好一切憑什么
一個侍女匆匆過來,和她低聲報說一個負責陪新嫁娘的侍女腹瀉嘔吐不能來了,按說要有四對侍女引路,是不是臨時從粗使里選一個補充。
說著便把一個低著頭的侍女帶過來,唐青青正忙得滿心煩躁,隨便瞥一眼,便一揮手道“行了,快點”
那低頭垂目的侍女便如云一般飄進了侍女的隊伍里。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轉過一個彎,并沒想好要去哪里,只覺得人群紛亂,令人煩躁,下意識地往清凈地方去。
方才發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壞,她面色冷肅至蒼白,眼底卻似燃燒著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云絹,她不認得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卻知道她是誰,見她過來,都趕緊避到一邊微微行禮。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毫無表情繼續走。
莫云絹有點不服氣,輕輕哼了一聲,周沅芷立即將她一拉。
此時雙方正擦肩,這聲極其低微的哼聲讓唐慕之轉過頭,看了莫云絹一眼。
莫云絹被她那雙幽黑不帶人間氣的眼睛一盯,下意識一個寒顫。
周沅芷正要說句話打圓場,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們兩個,從這里過來,是去做什么了”
周沅芷連忙微笑道“唐小姐,我們是去看看備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過海難,上船都會先看看這些救生用具。”
莫云絹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萬別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只得看著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云絹一眼,竟然真的一個轉身,往底艙方向去了。
莫云絹墊著腳,看著唐慕之往那邊去,咭地一聲笑,“我就說這大小姐脾氣硬。越說有鬼越要去瞧。哈,嚇死你”
周沅芷無奈地笑一笑,嘆一聲。
整座樓船今日紅燈處處,彩幛繡幔連綿,樓臺輝煌,遠望去如蓬萊海上神仙閣。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懸,星燈閃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布置好的喜堂一側,底下商醉蟬被眾人追打著,從東邊逃到西邊,人群沸騰著,唐家的護衛忙著安定人群,一時鬧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著這亂老太太順利上船了沒有。
吉時已經快要到了,她心里卻漸漸涌起一陣陣煩躁來。仿佛有什么大事將要發生。
大事肯定會有,因為這絕不僅僅是門閥新一代的一次難得的海天盛筵,沒有美女沒有趴體,這場盛宴的目的是要殺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響任務的情況下,保證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這是一個專門的休息隔間,雕花的精美的窗欞可以看見外頭點起了喜燭,紅光幽幽地透進來,血一樣不祥的顏色。
外頭有些騷動,她看了又看,這時候聞老太太應該被請過來了,然而并沒有。
唐羨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長氣。
底下鬧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聲說話,隱約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樣子,在那里吹噓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聞家比試中脫穎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鮮多樣聞名,如何在宮中獲得帝寵,又如何創立夜市,無償了數百種小吃,帶動了全國夜市的風潮,連帶商戶興盛,百姓得以做小營生,無數人受益,創辦江湖撈,自掏腰包辦書屋無償供士子讀書,惠及寒門,又提起這次和商醉蟬的比試,大贊她才貌雙全,能力卓絕,不僅是東堂新一代廚神還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聽著,心想商醉蟬這回可算解脫了。
一大隊侍女走了過來,大概要帶她去喜堂。
文臻滿腦子想著船,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個、兩個、三個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個侍女行走間無意中被突出的欄桿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個飾物
唐慕之再往下一個臺階,就要走到通往底艙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那通道口,背對她,站了一個人。
那人的背影無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認得,她怔怔地看著那背影,想著他果然來了,想著他果然來了一時心間不知是憤恨還是欣喜,腦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她才猛然驚醒。
這是唐家的船
這是幾乎聚集了幾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綏出現在這里,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后,張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綏回了身。
觸及滄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綏那雙同樣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記了自己該說什么。
那個通道之前有個對外的欄桿,燕綏便靠著那欄桿,閑閑淡淡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敵,感受如何”
唐慕之給這當胸一刀插得臉色一白。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一口氣,咬牙道“你喜歡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綏看著她,唐慕之絕望地發現他眸中一片空無縹緲,看她像看個透明人,他透過她的身體看艙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馬上就要拜堂,而你還在這里,你是在等著等會喜酒的殘羹冷炙嗎”唐慕之一邊惡意冷笑,一邊在心中絕望地想,上一次這樣的斗嘴是在什么時候
有過嗎
那能多斗幾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綏答得輕描淡寫。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么會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我們來打個賭吧。”燕綏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卻一片冰清冷意,“你帶我進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從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們下船”唐慕之發狠地道。
“哦不用。”燕綏一臉這不過是只小船的表情,“這點事兒,我自己來。”
“那你是要我以后不再糾纏你”
“你唯一的好處,就是雖然嘴硬,但其實挺有自知之明。”燕綏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發暗淡。
她明白燕綏的意思。
她的情書、表白、守候、以及各種形式的糾纏,于常人可能嫌煩,但于他,那真是什么都沒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當路邊掉了只死蟲子,不帶多看一眼。
當然也就不需要拿來做交換條件。
這極度強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兩半,一半掉入滿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飛上燃著火焰的高空,希望與痛苦交織的奇異滋味令她渾身戰栗而眼眸閃亮,熱血卻在這樣冰冷禁錮中騰騰燃起,向著內心里不滅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試,她要不顧一切地試一場
在這以為終生都不能有的所謂機會之前
“好”她一個字咬金斷玉。
燕綏并無表情,算定她會同意。
“你要怎么進去就這張臉,想都別想。”
“當然不。”燕綏懶懶道,“我都說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隨即便發現燕綏那件錦袍特別新,和司空凡常愛穿的式樣有點相似,大概是從司空凡衣柜里翻出來的。
司空凡年紀不大,個子卻不矮,當然要比燕綏矮,但隨著一陣骨節格格聲響,燕綏的身形瞬間矮下去半個頭,身上有點短的袍子頓時便合體了。
隨即他摸出一個面具,戴在臉上,赫然便成了第二個司空凡。
唐慕之并不以之為奇,她很早就聽說過燕綏的德容工護衛隊,大多是跟隨燕綏多年,工字隊主要成員還是跟隨燕綏從他那個神秘師門里出來的,掌握了很多奇絕的技藝,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種。
世人只知道工字隊擅長手工,卻不知道他們連這個也會,唐家的信息流當然非常人可比,不僅知道工字隊會做面具,而且知道這種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豬皮,人臉五官的制作會根據每個人面容的骨骼進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費很多時間才能制成,而且燕綏也并不喜歡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個。
這張臉仔細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樣,但是晚間,人多,燭火朦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離仔細看,是不容易發現的。
當燕綏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時候,已經換了司空凡日常對著她的那種有點畏懼有點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唐慕之一時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綏和自己一起走,燕綏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鴨嗓子有點惶恐地對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樣的聲音、口氣,甚至措辭,居然還有點結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還是驚訝,只想著這個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歡,自己真是倒霉喜歡他。
也不多話,轉身先走。
燕綏隨即跟了上來,垂頭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見幾個人,大家看見唐慕之下意識便避讓,再看見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讓得更勤。
轉過幾個彎,唐慕之原本要從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覺得燕綏反正裝得很像,就坦然從人群中過去反而不惹人懷疑。
但燕綏拒絕了,他表示人多他會嫌煩,要求她從側邊一道隱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來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只好走側邊人少的舷梯,經過又是一截朝外的欄桿。
隱約似乎有人在說話。
唐慕之沒有在意,繼續前行。
燕綏走著走著,忽然對船頭頂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頭看見那兩個說話的人,下意識一頓,隨即伸手,猛地對燕綏一推。
德高望重穿著一身唐家高等護衛的衣裳,端著一碗餛飩,行走在比較安靜的最頂層走廊上。
按照龍船壽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塊,應該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會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著整條船的行進,尤其在夜間,他的牽星術是決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著碗,敲響了那門,里頭立即有人警惕地問“誰”
“給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門拉開了,德高望重對里頭一看,頭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碼站了十幾個人,正中間一個老者背對著他,正抓著一個羅盤專心地對著航海圖。
“東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卻并沒有猶豫,慢慢地放下餛飩,看一眼外頭黑云嘯聚霧氣漸起的海。
黑云嘯聚的海上,停在島嶼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動了。
在霧氣的掩護下,那船如幽靈一般轉過半個島,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樓船呈直線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懷慶穿好一身軟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對著船舵,看著前方,對身邊下人道“大少呢怎么還沒到”
話音未落,季懷遠悄沒聲息地走了進來。
季懷慶看見他嗎,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艙里捂了這幾日,也該出來透透氣了。”上下掃他一眼,忽然又皺眉道,“大哥,說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還穿著鐵甲”
季懷遠低頭看看自己鐵甲,呵呵一笑,道“鐵甲嗎哦,這樣比較不容易死。”
他聲音不高,季懷慶沒聽清,皺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底艙里很黑暗,又不敢隨便點燈,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聞近檀和君莫曉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備用船。
趕緊將老太太扶進去,聞近檀給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曉則尋找著可以將備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閃,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離進來了,他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機關,幫兩人將船推入了通道,一邊道“你們小心了,我不能跟你們出去。等會船一旦出了通道進入大海,里頭機關必須要有人立即關上,否則我擔心可能會觸動連發的機關設計。你們一出大船,就伏低身體趕緊劃,先劃到島上,然后隨便找條船開了就走”
兩人都應了,那小船被一塊長板慢慢地遞到水面上,易人離眼看那小船已經滑出了船體,便收回長板,關上那塊活動艙板。
艙板在他面前緩緩關起,透過越來越小的縫隙他看見船已經慢慢搖開。
易人離放下心,正想著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烏光,大抵是從船頭射下,忽然出現在視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喜堂里,文臻盯著那侍女袖子,但隔得遠,也沒看得清楚,隨即人便魚貫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應,偏頭一瞧,商醉蟬不知何時冒出來了,在下面一層甲板上,正殺雞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說什么,但隨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給嚇得掉頭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餑餑忽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夠很快適應這樣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們鶯聲嚦嚦和她恭喜,然后又說吉時到了,請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兩個侍女前來扶她,都垂著頭,神態恭謹。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卻在兩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時候,猛地往后一縮。
這一縮,那兩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卻反應極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顆青玉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