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到真坐下來的時候,四方桌怎么坐都遠不了,坐在燕綏對面時刻看著他嫌棄的臉,還不如坐在他身邊。
然后她便看見小二奉上菜牌,唐羨之竟然親自過去看,又問文臻想吃什么?
文臻自然十分客氣地說隨便,謝絕了點菜的邀約,至于燕綏,一臉淡漠表示:不管有什么能吃,在他看來都不好吃。
文臻瞧著他,覺得這樣的客人能好好坐著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虧人家修養好。
唐羨之的修養和風度,確實讓她嘆為觀止——他親自征詢每個人的忌口和喜好,詢問小二菜品的份量,又問酒樓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后點的菜,在文臻這樣的食家看來,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腴潤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習慣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還考慮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鄉特產——雖然只三個人,竟然也能點出一菜單的溫存周到,八面玲瓏。
更讓人震驚的是,他出身豪門,居然毫無奢侈之風,點的菜數量正好,正是三個人完全夠吃略有剩余卻又絕不浪費的程度。
德豐樓的酒很有名,但唐羨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綏嫌棄還是禮貌詢問了,得到滿是嫌棄的拒絕之后也不生氣,又問文臻,并在文臻拒絕之前,向她推薦了德豐樓頗為有名的,一種口味佳能潤澤肌膚的果酒。
但果酒上來后,他也沒有不斷給文臻倒酒,只告訴她這酒還是有后勁的,以后喝這種酒都要注意不可因為好入口就猛喝,并為她專門點了甜湯,以備她萬一酒量太差,用來解酒。
任何人給他那樣細致體貼地照顧著,再看著他那張毫無煙火氣的臉,都會有種難的恍惚感和違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覺得溫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開始復雜了,想起初見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見的驛站啃鴨翅,想起這個人清澈與溫暖并存,平實與高遠同在的奇妙之處,再看看身邊那個皺著眉頭用眼神殺菜的蛇精病,只覺得自己也是個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斷上來,文臻吃得很認真,德豐樓走高端路線,能在這寸土寸金的天京貴人區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致講究自不必說,文臻吃的同時,還在揣摩天京貴人們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覺得,那是因為辣椒在東堂還沒普及的緣故。那紅艷艷的小惡魔,一旦出現,一定能夠干翻這些矯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請堯國王世子的政治任務,又要開自己的火鍋店,一邊吃便一邊思考著以后要準備的菜色和火鍋店的湯底的選擇,一邊欣賞并學習著唐羨之的教養,他的素質總是體現在各個方面,他吃過的菜絕無被翻亂的跡象,面前的骨頭被仔細收好,文臻走神的時候他就專心吃飯,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處閑聊幾句,閑聊的時候一定是沒有咀嚼,停下筷子專心說話。就連燕綏,和他幾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難相處難接話,可他也能時不時照顧他幾句,絕不因為客人失禮,就主人冷漠。
一頓飯,可謂賓主盡歡,當然,不算燕綏在內。
文臻很快吃飽,看看雖然沒有出挑剔但是明顯沒動幾筷子的燕綏,一邊翻白眼一邊考慮回去給他加個什么餐,此時有小二送上最后一道菜來,卻是老遠就聽見哧哧作響,熱辣之氣先聲奪人,文臻精神一振,沒想到這酒樓,居然還有辣菜!
然而菜卻沒有送到這桌來,文臻眼睜睜地看著小二往里頭雅間去了,不多時又出來,大喊一聲,“流碧間雅客贊怡紅快綠菜品,有賞,并與諸客共享!”
當下就有廚子樂顛顛上來,接了那雅間客人的打賞,又當眾搬出一個熱騰騰的大鍋,里頭都是那道菜,喊一聲雅間客人請客,眾人便都鬧哄哄地道謝,自行去盛菜。
文臻問了一下,才知道是這酒樓與眾不同的規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覺得不錯的菜,自行打賞,并請在場的客人一起嘗這菜,也是天京貴人們用以彰顯身份收買人心的手段之一。
這請大家吃的菜,隨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羨之看文臻眼神熱辣辣,便也讓人下去盛了一盤。
菜上來了,紅紅綠綠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頭一看,是一道紅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鮮紅的干椒,視覺上便很是喜慶。
護衛早已上來,分外精心地把這菜試了又試,試到菜都快冷了,才點了點頭退下。
雅間也有對著樓下的窗戶,文臻探頭一瞧,底下大廳里熱氣彌漫,辣香沖鼻,眾人都在大快朵頤。
唐羨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嘗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夾了一筷入口,便唔唔點頭,唐羨之也夾了一筷慢慢吃著,燕綏原本一直興致缺缺,看見鮮紅的辣椒也似有了興趣,夾了一筷特別圓的紅菇。
文臻吃菜,有個細致辨認食材的習慣,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塊就開始琢磨這螺片是哪種螺,看螺片形狀,螺身應該有半個手指長,螺肉非常脆嫩,毫無細沙殘留,有種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氣息,
文臻忽然看見螺片的尾部,殘留著一點黑色的東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干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紋,像是什么藻類。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一個知識。
再看看裝菜的盤,是分外厚重的銀盤。
她又探頭去看底下,大廳里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盤。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綏的筷子。
又對唐羨之喝道:“別吃了!”
燕綏的筷子當地落地,他眉頭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羨之則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來人,去請太醫——”
“沒事。”文臻攔住他,“我還不能確定,不要打草驚蛇,讓我先去廚房看看。”
此時正好店家送菜進門,文臻笑嘻嘻招手讓他進來,道:“你們這道菜著實精彩,我平日里也愛好烹調,很想學幾個拿手菜,你家可以給我偷師一下唄?”
她說得這么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開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悅,也笑道:“咱們家大廚都有秘方,也不是尋常人能學的,姑娘可以去瞧瞧,余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對燕綏眨眨眼,又對唐羨之笑了笑,道:“兩位公子,可愿下庖廚一觀?”
唐羨之笑道:“固所愿也。”一邊起身一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
燕綏沒理她,卻自己袍袖飄飄當先去廚房了,那邁得分外筆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觀摩廚藝,倒像要砸館。
小二嚇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后廚,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門,文臻看了一眼,那銀碗中一泊玉團一樣的物事,看上去晶瑩可愛,文臻看著那菜送到那邊雅間去了,才進門。
那主廚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里也沒少見貴人,更兼一手好廚藝沒少受追捧,態度謙恭中隱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這個雅間主子們從來不來,不過是一群下人聚會,也便沒上心,聽小二說了緣由,并不怎么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聲,對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過學藝什么的,瞧著您也不像個誠心來學的,有什么事兒,就直說吧。”
他說完轉頭就要繼續炒菜,文臻卻攔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請教一下,這是什么螺?”
盆子里正養著許多螺,那廚子道:“這是織螺,剛從海邊漁村運來,最是新鮮不過。”
盆里的螺尾部尖細,表面光滑,螺殼繞一圈淡紅花紋。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層淡黑色的藻類。
廚子有些不耐煩地道:“姑娘,你這是要做什么?我們是名聞天京的酒樓,可不是隨便便能訛了去的路邊飯棚!”
文臻指一指那紅菇螺片,還沒來得及說話,廚子已經道:“這紅菇螺片?您在說笑吧?“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么問題?”
“就這玩意有問題。”
“有問題?”那廚子一愣,隨即便似明白了什么,輕蔑地笑了。
“又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看那紅菇顏色鮮艷就覺得不能吃了是吧?”他聲音很大,立即吸引來其余廚子和小二,一些在樓下吃飯的客人也聞聲來看,那廚子似乎覺得得了依仗,聲音更大,“來,眼見為實,我今日先吃為敬!”
說著又招呼眾人來看,抓起一把紅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瞇瞇看著,也不說,也不攔。
一旁的客人看他動了意氣,一邊去攔,一邊紛紛責怪文臻,“你這姑娘這是鬧事吧?這菜我們都吃了,誰都沒事,你還想訛人怎的?還不趕緊給這位師傅賠個不是?”
更有脾氣壞的,當場叱罵,“不就是個不懷好意的賤人,攆出去算完!”
話音未落,他啊地一聲,猛地捂住了嘴,眾人嚇了一跳,以為他牙齒掉了,然而他張開嘴,卻并沒有什么事。只是臉色難看,道:“牙怎么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綏,他抱臂在一邊看著,并沒有什么不悅神情,見她看過來,一手比了個四根手指。
文臻翻個白眼。
上下門牙各四個,明白了。
這位,估計等會出門,八顆門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別了。
此時那廚子已經吃完紅菇,一抹嘴,也不說話,挺胸瞪著她。
文臻才不在意這點眼神殺傷力,此時才笑瞇瞇道:“我說的是紅菇螺片啦。”
“你有完沒完!”廚子咆哮。
“我還沒說完,你就搶先吃紅菇,可我從來沒說紅菇有問題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綏唐羨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紅菇螺片你只吃紅菇,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你長得美你說的都對!”
“站住!”廚子一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有你這么扣屎盆的?我今兒非要個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擔心你吃了以后,就要去吃屎了,這多不好。”
“哎你這丫頭,怎么鬧事不說還罵人呢?真當我們醉豐樓好欺負的?”廚子在里頭暴跳如雷,“站住!說清楚!我吃了要沒有事怎么辦!”
“那我給你磕頭,道歉,賠你白銀萬兩!”
“一為定!”廚子氣沖沖用手抓了菜就往嘴里送,“二子,你做個見證,我要吃死了也和他們無關,還賠他們銀子萬……”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問題了,只要吃下同等分量的我剛才提過的黃金萬兩就行啦。”
她出了門,扶著墻壁對那兩個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仇不過夜?”
唐羨之笑道:“你這理可立不住,滿堂的人都在吃這菜,那邊雅間里季家也點了,咱們也沒事,去評理,總得有個苦主。”
燕綏卻道,“方才你一直盯著剛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么問題?”
文臻心中豎了兩個大拇指,一個給燕綏,一個給唐羨之。
唐羨之明顯是已經猜出怎么回事了,而燕綏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馴,他并不在意自己有沒有證據,一劍便直指對方要害。
“苦主只會有兩個,就是這雅間的兩桌。這螺是尖尾織螺,這個季節常食用海中的一種藻類,那種藻類含有多種毒素,但一般烹飪能夠消除,只是這種毒素不能碰上金屬之物,一旦遇上,就會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聞探》那本書見過類似的介紹,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里十分審慎,哪怕吃個瓜子都要用銀盤來盛的那種,但也沒能攔住橫死的命運,原因就是她的貼身宮女給她弄來了這種螺。平日里用來驗毒的無比信任的東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這誰能想得到,那宮女也十分雞賊,將這螺也做給許多人食用,結果別人都沒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無頭案,直到多年后,宮里來了一位十分了解海邊毒物的太醫,才揭開這個秘密。
而文臻在現代的時候,有一種螺也和這尖尾織螺十分相似,就是織紋螺,大多有毒,有的毒勝河豚,每年都有人吃這個送命。
“只有兩間雅間,以銀盤裝了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們和他們,但是明顯他們沒事,那他們就是下手的人。”
“至于剛才送進去的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豬腦。”
唐羨之和燕綏一瞬間眉頭都皺了皺,顯然對這個東西十分敬謝不敏,但隨即唐羨之道:“醉豐樓的豬腦,號稱玉版,細膩精潔,十分補養,在天京頗有名聲。”
“是嗎?那就是酒客常點咯?”文臻眉眼彎彎,“看樣子,我要賺錢了呢。”
燕綏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腳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燕綏聽著,瞇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歡琢磨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寬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為你們喜歡用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關心一些。”
燕綏冷笑一聲,道:“又罵人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