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慕之果然安靜了。
不僅她安靜了,整個牢獄,從唐羨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沒了聲息。
這一幕對人的沖擊力有點太大,就好比看見一只羊忽然猥褻了一頭狼。
羊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墻上,還有空偏頭對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沒有輸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著她。
“我和你不是對手。現在不是,以后也不會是。因為你不曾獲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歡的人。”文臻笑,“為了我以后的清凈,我提點你一下,你這樣做,只會讓他煩。你看,他剛才就煩到想要親我來讓你閉嘴了,所以我先下手為強。省得他親完以后后悔,要我也給他親一個對稱就糟了。”
眾人一臉麻木——親,請問你這是什么邏輯?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歡我,現在應該心花怒放,至不濟也要反客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點點心花怒放的表現嗎?有一點點反客為主的打算嗎?他現在恐怕是在計算要怎么推開我才能讓我準確的嵌在對面墻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偏著頭對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卻落在燕綏身上。
這個……
好像……
不是……
這么回事吧!
對面,燕綏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還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壓。
噗一聲文臻的臉貼在他臉上。
一瞬間臉頰微涼的肌膚和同樣微涼的唇相貼。呼吸卻是熱的,帶著天竺葵和木尾的淺淡的香氣,那是一種微冷又暗含熱烈勾引的香氣,讓人想起水墨畫里遠山近水的引人向往,肌膚是軟的,緩緩散發另一種糖一般的蜜香,有點過醇,卻不至于有黏膩感,和這種微涼香氣相遇,便仿佛遠山近水著了色,深深淺淺的翠,層層疊疊的浪,白石在水底晶瑩閃光,岸邊的細沙千萬年被水淘洗圓潤可喜,天光便被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這樣的透亮里他不禁想原來女子的肌膚這般柔軟飽滿,像個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兒,輕輕一碰便要墜落,將層層封鎖的心門給砸碎了。
在這樣的透亮里她想原來骨子里透著不在意和疏離的人,唇也能這么柔軟,像看見遙遠的水線之上生一朵隨風搖曳的花,遠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這些念頭都一霎而過。
下一霎文臻想,啊?這叫被強吻還是我強吻了他?
下一霎燕綏想,啊,她好像剛才吃完沒擦嘴?
……
再下一霎兩人霍然分開。
文臻去抹燕綏的臉,想要消滅罪證。
燕綏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見心不煩。
……
看在眾人眼里,就是這兩人驚世駭俗地當眾親吻完了還戀戀不舍互相摸臉。
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們有完沒完!
……
被當眾打臉的文臻,腦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就反應過來了。
蛇精病這是又犯神經病了唄。
人說啥他偏不干啥這不就是他這種蛇精病的基本癥狀。
說到底也不算個啥,就當個貼面禮,外國人都這么干來著,燕綏對她來講,妥妥的外國人。
文姑娘在兩秒內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間坦然了。
坦然了還在想,要不要給他再貼一邊,對個稱?
這么想的時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種隱隱的痛忽然變成了抽痛,她有點緊張——不會是大姨媽要提前來了吧?這個時候,在牢里又沒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較洶涌,衣服顏色又淺,這要……
對大姨媽到來的擔憂瞬間將她因為這個吻發生的各種情緒沖淡,再看看對面燕綏,燕綏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還好是擦手不是擦臉,要是擦臉文臻覺得她非給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綏此刻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會想先給她下毒吧?
……
牢里的氣氛有些尷尬,當眾表演霸道總裁戲碼的兩人,倒是若無其事。燕綏擦干凈手,才轉頭對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還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癡癡地道:“你要的就是這樣放浪不羈的女子嗎?”
“至不濟,總比濫殺無辜要好。”燕綏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隨手在文臻嘴邊抹了抹,堵住了她對“放浪不羈”的抗議。
“濫殺無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沒明白這評價從何而來,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道,“你是說那些賤民?你這個曾經一夜連殺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個千人坑的天潢貴胄,居然因為我殺幾個賤民就覺得我還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羨之一眼,他側著臉,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臺上的玉瓷瓶兒,沒啥鮮活氣兒。
她忽然有點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門,金尊玉貴,出入仆從如云,從小你的家人告訴你,你生來與眾不同,居于人上,就應該擁有上位者的尊嚴,眾生多是你腳下螻蟻,螻蟻,自然是不需要愛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雖出身平凡,難得也懂這樣的道理。”
“可是你忘記了,你說的賤民,是東堂百姓,而東堂,是他父皇的國家。王權之下,要殺要剮,只能王權主宰。”文臻依舊笑嘻嘻的,帶點輕微的惋惜和鄙視,“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么時候稱王了?”
又是一陣靜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無所畏懼,也知道這種話是真正的誅心之,接不能接,駁不能駁,好半晌才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連殺百人,我就不能殺幾個賤民。同樣手沾鮮血,還分什么血白血紅?你擺出一臉的清高寡欲不為榮華所動,還不是追在燕綏身后像條貪饞的狗?”
文臻看看手里的鍋鏟,看看燕綏手里的煎餅,笑嘻嘻不說話,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誰更像一條貪饞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惱羞成怒臉色漲紅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為什么殺了百人,但我相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樣看心情殺人。我更不會因為自己行事丑惡,就妄圖拉別人和自己一同比誰更low穿地心。”
她身后,燕綏抱著臂,看著這個溜滑無情的小狐貍難得肯出面懟人,眼底笑意饒有興致。
唐慕之明顯沒聽懂后一句,但這不妨礙她理解整個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發怒,文臻已經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僅僅他那個讓你覺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夸的美貌?你想象過和他一起生活時的樣子么?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鳥圍著你飛舞你美得像只鳳凰而他微笑在一邊欣賞你的美這種瑪麗蘇場景吧?你想過他可能夜里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摳腳?可能陽痿早泄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過早上起來可能看見一個眼屎糊滿眼皮一張嘴噴出昨夜宿酒氣味的臭男人?你想過過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厭倦了你不再光潔的臉和因為生產逐漸松弛的肌膚,開始出去找女人,帶著滿身的脂粉氣和酒氣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么精美?更何況他還有嚴重的怪癖,你想過他可能因為床單不夠平就不肯和你睡覺?因為菜色不夠對稱就拒絕吃飯?因為你穿了一件寬大瀟灑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換一件有棱有角線條筆直的……你想過所有的這些在相處才能逐漸凸顯的要命的細節,你確定你都喜歡?能接受?能忍耐一輩子?”
……
半晌,唐羨之忽然哈哈一笑,轉身又去拿了一個煎餅,拿的時候還同情地看了燕綏一眼。
厲以書張著嘴,嘴里可以塞下兩個煎餅。
唐慕之眼睛里暈著圈圈,那漣漪一定已經擴散到了她腦袋里。以至于她一段時間內完全無法思考,腦子里不斷循環著一個眼睛糊滿眼屎坐在橫平豎直大床上摳著腳放屁的男人,時不時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窩……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她懷疑自己如果不能脫開這個魔咒,這輩子也別想嫁人了……
這賤人有毒,有毒……
而燕綏……
燕綏那隱藏的不動聲色的微笑,隨著那幾個“你想過”而消失,原本滿意的臉色,也隨著某人難得的滔滔不絕而不斷的變黑變黑變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還在散毒的某人給拎了過來,一轉身,手臂一撐,一模一樣一個壁咚。
然后將自己那張宜嗔宜喜宜世間一切表情的臉湊到她面前。
問她,“請教一下,什么叫,浮夸的美貌?”
湊過去左臉,“浮夸?”
再送上右臉,“浮夸?”
“人家那是形容詞啦……”文臻忽然驚覺,她今天狀態不對。
因為肚子痛得煩躁,話說多了。
剛才那一吻雖然算個意外,但她實在難以揣度燕綏的心思,總覺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讓她心驚。
她也喜那浮夸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錮。
她懂得重度強迫癥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這種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余生都要在這樣不斷給自己和他人制造痛苦的環境中掙扎。
她愛自由。
十余年被研究被擺布被羈縻的研究所生涯,讓她對自由有一種超越一切的向往。
所以她給唐慕之散毒,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和燕綏打預防針?
肚子的抽痛越來越頻繁,似乎在向全身擴散,文臻隱約感覺小腹一熱,心知不好,她縮成一團,妄圖用眼神擊退他,“我這不是幫您嘛,徹底消滅她對您的妄想,以后您也清凈了不是……”
“我怎么覺得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這滿嘴的怪話從哪里來的,我還要請教得多呢,比如什么是……陽痿早泄?”
哦不不不不是您泄了是我泄了……
燕綏話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點腿軟,向下滑了滑,身后露出一點血線來。
燕綏一眼看見,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將文臻扛起來就走!
對面唐羨之一驚也立即拉著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剛剛沖出牢門。
驀然一聲爆響!
屋頂忽然碎裂,兩個黑黝黝的圓球落了下來,看起來似乎是鐵制,頂端有一點微紅,滿地亂轉,哧哧作響。
那東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兩個牢門,但此時燕綏已經扛著文臻出了牢門,厲以書無比希望兩位祖宗滾蛋,所以牢門一直大開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飛魄散,拼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來啊!”
燕綏理也不理,扛著她就跑,他身高腿長,三步兩步,便已經跨上高高的臺階,顛得文臻肚子一頂一頂地痛,文臻掙扎不脫,只好換詞,“啊啊啊不能走啊說好要和唐羨之拼著誰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綏還是不理她,文臻一回頭,就看見和他拼著要把牢底坐穿的那個,已經馱著妹妹也跟了出來。
厲以書緊跟其后,還做著把唐羨之向外推的姿勢。
這一行人的緊張令文臻也緊張起來,再不敢礙事地掙扎,剛想是不是想個辦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紅,忽然底下一聲悶響,那聲音十分沉悶又雄壯,像誰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捂住了一座山然后點燃巨大的炮仗炸了這山。
這悶雷之后又一聲,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后,正看見里頭咻咻咻咻一陣黑光閃耀,無數長的短的閃著幽光的尖刺、石塊、鐵球……各色各樣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向四面八方迸濺,牢獄堅固的墻壁頓時出現無數大大小小的魚鱗坑,伴隨著碎石墻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處要緊地方被擊斷,轟然一聲,整個以堅固聞名的牢獄塌了半邊,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厲以書的腳后跟。
至于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們,想必已經沒了生機。
文臻驚得張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攏,連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記了。
剛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媽意外到來且無比洶涌,瞬間弄臟了衣服,導致燕綏帶著她先走一步,然后唐羨之反應極快也跟了出來,這東西堵住牢門,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擱,現在他們很可能就是牢里的四具尸首了!
更重要的是,這一幕給她一種徹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羨之和燕綏拉扯著入獄,就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將最大的敵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個誰都無法痛快使手腳的環境里,然而很明顯,卻有第三方動了手,心狠手辣,要將唐羨之和燕綏都坑死在這里!
這人是誰?誰又能在警備森嚴的天京府大牢里做手腳?
誰又有這么大膽子,敢同時對上最受寵的皇子和第一門閥世家的繼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兩人合作?但感覺這兩人又不像能有這種膽氣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處,兩人既然選擇了支持唐家,暫時就沒有道理動唐羨之。哪有剛給了人情轉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時前方人影閃動,一大隊人急急奔來,當先一人聲調長長一聽就是太監,“陛下有旨——”話沒說完,看見前方亂像,驚得尾音都變了調。
燕綏已經不停步地從他身邊過去,一邊道:“旨意我接了!叫個太醫到王府來!”
唐羨之緊跟在他身后過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傷,請求赴最近的合適所在療傷,哦對了既然太醫要去王府,一事不煩二主,那我們也去王府吧!”